《尘没入雪》一渡思华

3、冬至汤圆

　　　　腊月里的日子，像冻僵的蛇，缓慢地向前蠕动。一个月过去，旧货运站里的灰尘似乎都冻僵在了半空。陈默的日子在惊悸的夜晚和麻木的白日间交替，那份深埋的不安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像货场角落里的冻土，越结越硬。
　　冬至这天，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抹布，不到下午四点，就已暮色四合。城里零星响起了鞭炮声，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似乎都比往常暖些、亮些。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肉香和炖酸菜的香气，那是属于“团圆”的味道，与陈默无关。
　　陈默缩在老屋里，炭火半明不灭。外面的热闹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将他隔绝在外。他想起小时候，祖父还在时，家里这天总会郑重其事地吃一顿饺子。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他需要一点什么，哪怕是形式上的，来告诉自己，这个节得过。他起身穿起棉衣，去柜子里找假发。怎么找都找不到，陈默挠了挠头，不情愿地从另一个箱底翻出那顶很久不戴齐肩地卷发，虽然很久没戴，但还是被他保存的很好。
　　陈默一边用手指梳了梳假发发丝，一边想，常戴的那顶假发去哪了？他心里猛地一沉，恐慌地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是掉在那晚了？还是……还是被张伟和赵琳拿走了？像他们威胁的那样，成为另一个拿捏她的把柄？这个念头让他一阵心悸，手心冰凉。
　　算了，慢慢攒钱吧。陈默安慰了一下自己，戴上卷发，他望着镜子里齐肩卷发的自己，呆呆的，有点老气。陈默有点不习惯，撇了撇嘴，这让他心情更不好了。他翻出了以前妈妈给织的毛线帽，戴在假发上，又戴上口罩，哈，感觉好多了。她围上围巾，戴上半截手套，蹬着皮靴，走进了寒冷的雪夜。
　　昏黄的灯泡在寒风里摇晃，摊主正准备收摊。
　　“一碗汤圆。”陈沫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陈沫喜欢吃汤圆，这在北方冬至夜里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也许是因为那点甜糯能填补空荡的心，也许是因为“汤圆”能让短暂地感受温暖的“南方”……
　　摊主抬头，露出歉意的笑：“姑娘，真不巧，最后一份，刚让这位同志买走了。”他朝旁边努了努嘴。
　　陈沫转头，看见一个男人。穿着半旧的军大衣，但没扣扣子，露出里面的黑色毛衣，平头，面容轮廓硬朗，眼神里有种被磨炼过的沉郁，却奇怪地不让人觉得凶。他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汤圆，另一只手盖在碗上，热气从指缝中往上冒。他看着她，目光平静。
　　陈沫下意识地想躲开这目光，把脸往围巾里缩了缩。
　　那男人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手里那碗汤圆，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寒风：“给你吧，天冷，趁热吃。”
　　陈沫连忙摇头，声音细弱得像蚊蚋：“不用，谢谢……”
　　男人没收回手，只是顿了顿，目光扫过空旷的只剩厚厚积雪的街道，笑着说:“这么推来推去，汤圆该凉了。我家就在前头拐弯的胡同里，要不……上我那儿，一起吃？也算过个节。”
　　陈沫愣在原地。
　　他声音不高，“大过节的，一个人出来买汤圆，家里……也没人等吧？”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也没人等……”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扎破了陈沫强撑的伪装。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却似乎是真实的热气，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过了好几秒，才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
　　……
　　王昊的家不远，也是一间平房，比陈默的老屋看起来更简陋，但收拾得异常整齐。屋里很暖和，炉火烧的很旺。
　　屋里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靠墙的一张旧书桌，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本泛黄的机械手册，旁边是一个擦得锃亮的旧相框，照片里是一个穿着老旧警服、面容严肃的男人。
　　“坐。”王昊指了指炉子边唯一的椅子，自己则拉过一个小马扎。他把汤圆分成两碗，递给陈沫一碗。
　　陈沫解下围巾，低着头，一只手扶着碗，一只手舀着汤圆。屋子里很安静，炉火噼啪作响。汤圆的甜糯热气驱散了节日的寒冷。
　　“我家就我一个人。”王昊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指了指桌上的相框，“那是我爸。警察，我小时候，他抓坏人，没了。”
　　陈沫舀着汤圆的勺子停顿了一下。
　　王昊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墙壁，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我妈拉扯我长大。我那时就想，以后也得当警察，把我爸没抓完的坏人都抓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后来，是当上了。可没干几年，我妈病了，瘫在床上，离不了人。队里那活儿，没日没夜的……没法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辞了职，照顾她。机床厂能倒班，时间规矩点。可也没留住她几年……前年，也没了。”
　　他说的很简短，没有太多情绪渲染，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砸在陈沫心上。她看到了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以及一种相似的、被命运碾压过的孤独。她偷偷抬眼看他，他侧脸对着炉火，轮廓硬朗，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这一刻，令人心安的沉默。陈沫忽然觉得，压着自己见不得光的秘密和痛苦，在这个男人沉重的过往面前，似乎也变得能够呼吸了。屋里很暖，碗里的汤圆很甜，而对面这个男人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些，这个冬至夜，因为一碗分食的汤圆和一个陌生人的袒露，变得有些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