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火》烟熏叁文鱼

2、绝处

　　语文课开始前，谭雁走进班来，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我们班又转来一位新同学！”
　　不会是乔铭吧？林千声心里默默祈祷不要跟这个人撞上。
　　在同学们的讨论声迅速弥漫开来，林千声抬头一看，直愣愣地与讲台上的男生四目相对。
　　少年额前碎发微动，目光压下来看着林千声，不动声色地冲她微微挑了挑半边眉毛。
　　林千声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等她反应过来，眉头微微皱起，唇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勾了起来。
　　“我叫沈听铎，听见声音的听，都铎王朝的铎。”男生嗓音清冽温润，像夏日清晨的露水。
　　林千声听到前排女生小声蛐蛐：“有点装，但真的好帅啊！”
　　谭雁又接着说：“你先坐到最后一排那里吧，正好你和林千声都是刚转进来的，有什么事能互相照顾点。”
　　林千声在班级同学分贝越来越大的骚动声中，盯着沈听铎一步步朝他走来，在一个合适的距离下，她起身让座，全班人都回头看着这一角，沈听铎侧身进去，两人交错之际，沈听铎冲她说了一句：“好久不见啊，林千声。”
　　林千声抬眸看他，四目相对：“倒也没很久，沈听铎。”
　　两人离得很近，在一瞬间，两种清新的洗衣液味道被送入对方鼻翼——终于不是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了。
　　沈听铎刚转来，没有教材，落座之后语文老师开始上课，林千声把语文书往左挪了挪，两人微微挨得近了些，林千声收着左手，怕碰到他右胳膊。
　　“你伤好利索了吗？”林千声压着嗓子用气音问他。
　　“都好了。”
　　“噢。”

　　讲到重点处，沈听铎垂眼静静地看那只握着笔的手，有些歪地写下注释。
　　“你标错位置了。”沈听铎指着那个字。
　　林千声：“……谢谢。”
　　其实林千声根本没听课，她在想怎么就这么巧呢，他不是应该在申海么，他们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才对啊。
　　自十月份分别之后，他们的聊天框除了定期的转账和收款之外就再也没有多余对话，可此时这个人却真实地坐在她身边。
　　这样也行，更方便她还债了。
　　这个债可不是什么情债，林千声是实实在在地欠了沈听铎二十万人民币。
　　这件事说来话长，要从刚开学那时候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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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千声那时候还沉浸在生活马上就要好转的欣喜里，正值中秋，她收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录取，终于摆脱了那个县里的小初中，好像可以从泥潭里永远地脱身了。
　　那天晚上祖孙两个人对月小酌，仍不知就在几天以后命运会如何迅速地兜头砸来，掐灭最后一点求生的曙光。
　　报到日，林千声在踏进校门的时候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告诉她外婆下楼时候晕倒从楼梯上跌下来了。
　　烈阳当头，林千声一瞬间头晕目眩，转头逆着人流挤出去，拦了一辆出租车，来不及心疼打车被宰花费的50块钱，下了车就被医院各种收费单据砸得晕头转向。
　　稍微安定下来已经很晚了，她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看着诊断书出神。
　　患者陈芸兰，确诊为恶性脑瘤，已经住进了ICU，随时有压迫脑干出血的危险，需要马上手术，手术成功率还不能保证。
　　林千声起身下楼，机械而麻木，根本来不及悲伤，她得回家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要拿钱，还得去学校请假。
　　渚阳夏天的晚风依然燥热，林千声坐在公交车站等车，眼泪措不及防无声滑落。
　　可是命已经这样残破，咬碎了牙也得往前走。
　　所幸第二天的手术还算顺利，这才让林千声松了一口气，但各种费用累加起来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她得想办法借钱。
　　林千声回了一趟家里，翻开家里的保险柜，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补贴与保险之类的能解燃眉之急，终于还是无果，她颓然地靠着墙，夕阳穿过玻璃窗，打在她脚边，把她界限分明地困进阴影里，地上摊着零零落落的纸，没有一张是有用的，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悸。
　　她翻开通讯录，看着林妩盈这个名字，她的姑姑，渚阳市教育局人事科科长。不到万不得已，林千声是不会开口朝她借钱的，她痛苦的三年初中，都是这个女人一手操办出来的。
　　可事到如今没有办法，虽然希望渺茫，但也得试试，她还年轻，总有办法活下去，但外婆遭不住任何一个打击了。
　　林千声拨了电话，盯着待接听界面，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臂，陈年的旧伤疤仿佛又开始隐隐地痛痒起来。
　　嘟地一声电话接通，林千声狠狠抠住自己手臂上一块烟疤，平稳了声线：“姑姑，是我，林千声。”
　　电话那头的女人轻笑了一声：“呦，千声啊，找姑姑什么事啊？”
　　“外婆她生病住院了，我们钱不够，能不能管您借点，我以后肯定会还您的！”
　　“那老不死的终于进医院了？她姑娘不是留了一大笔钱么？那么大一笔，这么快就败光了？那我们小门小户可还真帮不上你什么。”
　　“姑姑！那笔钱……用完了。”林千声胸口沉闷，出口的话自己根本没有力气再思考。
　　女人语气登时变得不屑，连嘲讽都懒得出口了：“找你爸去，别来烦我！”
　　林千声一口气窒在喉头，她求不下去了：“好……”
　　可林妩盈却突然转了语调：“这样吧，你反正也指不上你爹那个废材，明天我们见一面，商量一下。”
　　林千声沉默了一瞬：“……好。”
　　随后电话挂掉了，一室寂静，手臂的痛感明显起来，她偏头一看，那块皮肉已经被抠破了，在苍白纤细的小臂上沁出血珠。
　　她起身收拾一地散乱，脑中思索林妩盈会以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多半跟她那个表哥许信元有关，这个女人为儿子铺路已经到了一种在所不惜的地步。
　　而林千声一个身无分文才的16岁的小女孩，有什么能让她那个精明的姑姑突然回心转意的呢？
　　阖上保险柜门的一瞬间，林千声想到了。
　　她僵直在那，呆呆地望向客厅的沙发，崭新的渚阳一中校服搭在沙发扶手上，微微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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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林千声去了林妩盈家里。
　　果然被她猜中了条件——从渚阳一中退学。
　　这样林妩盈就可以把她的宝贝儿子塞进去，塞进这个本科上线率98%的重点高中。
　　“又不是让你没学上，回县里去，找个职高随便读读，你这么聪明，也有大学上。”女人倚在檀木太师椅里，语气轻飘飘地点她，看着略显拘束的小姑娘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纤薄憔悴，脊背却很直。
　　林千声昨晚一夜没睡。
　　没人知道从那样一个乌烟瘴气不学无术、师生沆瀣一气的环境里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出来，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代价——名声、躯体、自尊、健康，她只是为了能有个正常人的生活。
　　为了能过上别人唾手可得的生活，林千声却要付出千倍百倍无以挽回的代价，好不容易如今曙光初现，却又要被无可奈何地狠狠推回那片沼泽去。
　　她有千万个不甘心，怨恨至极。
　　“为什么？”她抬眼盯住林妩盈，眼底发红，语气隐忍怒意。
　　“没为什么，要怪就怪你妈那个婊子。”林妩盈语气轻蔑，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怨毒。
　　林千声骤然起身：“林妩盈！”
　　“怎么？不装了？”林妩盈嘴角勾起冷笑。
　　林千声却笑了一下：“你千方百计想为你儿子搏个好前程，我告诉你，绝不可能，许信元那个废物努力两辈子，也赶不上我一根头发丝儿，你就好好祈祷将来有一天别被他连累得你们一家三口锒铛入狱吧！”
　　林妩盈捏紧了扶手，面上却依然挂笑，她挑了挑眉：“你还是先想想陈芸兰能不能活过这个月吧。”
　　林千声推门而出，耳鸣尖锐直刺脑髓，她靠在冰凉的电梯里，双手神经质地摩挲双臂，仿佛这样就可以缓解陈年的伤痛，她咬紧了下唇，皱眉痛苦地阖上眼低下头，轿厢里暖黄的射灯晃得她脑仁痛。
　　行不通。
　　但天底下挣钱的法子多了去了，不缺她林妩盈这一条路。
　　林千声只能这么想，不然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又下雨了，林千声没有伞，只能躲进便利店的屋檐下等雨停。已经是晚上，她还没吃饭，想了想便推门而入，看着货架上的吃食，挑着拿了个最便宜的饭团。
　　咽下最后一口饭团，把垃圾扔进门口的大垃圾桶，林千声刚要抬脚迈出去，却急急停住，本来是没在意的，可是在已经塞满的垃圾桶的边侧缝隙里，有一张名片勾起了她贫穷敏感的神经。
　　她咀嚼的动作放慢，将那张卡片抽出来——
　　渚阳医疗机构招爱心捐卵女性，补贴2-5W，长期招聘，急需用钱请找我。
　　背面是微信号和二维码。
　　林千声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这是危险且违法的，她死死盯着“正规医疗项目，安全可靠”几个字，目光定定，仿佛要从那错中生生看出对来；她呼出一口滚烫的气，将名片揣进了口袋。
　　回到医院，林千声收到了医院通知缴费的短信，外婆还没有从ICU里转出来，即使有医保，住院费对她来说依然是个天文数字；如果申请医疗贷款的话，林妩盈一定会百般阻挠——她又要升官了，要去省里任职，意味着她只手遮天的权力更大了。
　　林千声坐在楼梯间，捏着那张名片，卡纸边缘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最终她扫了码，加了一个私人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