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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归来客逢戏中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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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年的苏州城,早已不是清末那副沉郁模样。观前街的电车叮叮当当穿巷而过,商铺的玻璃橱窗里摆着新式钟表与洋布,连巷口卖桂花糕的摊子,都挂起了印着“改良口味”的小旗子。顾府的朱红大门依旧气派,只是门楣上“德润堂”的匾额旁,多了块小小的西洋钟表,指针咔嗒咔嗒转着,把十年光阴转得悄无声息。
这日清晨,顾府的下人都候在门口,连顾老夫人都扶着拐杖站在廊下——顾明轩要回来了。他十七岁时被父亲送去法国留学,学的是西洋经济学,一走就是五年,如今总算要踏回这片江南故土。杜秀荷站在顾夫人身边,穿着件浅蓝阴丹士林布旗袍,领口绣着细巧的兰草,是省女子高中的校服样式。
杜秀荷与顾明轩两人在这十年间靠着羽信往来诉说着相思。顾明轩会跟杜秀荷说巴黎的铁塔有多高,说西洋的话剧有多新奇;杜秀荷则会告诉顾明轩女校的先生教了她很新知识,还会教给她女权,说园子里的海棠每年都开得很盛。可终究,不如两人见一面真切,在这十年之前两人都不知道模样变了多少。
顾明轩从黄包车上下来时,杜秀荷几乎没认出来。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齐,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褪去了少年时的温润,多了几分西洋学子的挺拔与沉稳。
顾明轩快步走到门前,向顾老爷、顾夫人和老夫人请过安,声音带着久别重逢的轻颤:“奶奶、父亲、母亲,我回来了。”随后给老夫人行跪礼,顾老夫人看着长高的孙子,眼眶泛红,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嘴里一直不停的念着:“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顾明轩转头看向了秀荷,两人眼中有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在眼神相见的那一刻,秀荷羞涩的低下了头。
杜秀荷又抬起头,撞进顾明轩眼底的温柔里,十年的生疏瞬间消散,秀荷看了一眼顾明轩,羞涩的小声说:“欢迎回家,明轩哥哥。”
顾仲贤夫妇看着学成归来的儿子,眼睛里更是充满了骄傲的光,一家人拉着推着顾明轩走进顾府,好一阵聊不完的话题。
顾明轩归国的消息,没几日就传遍了苏州城的商贾圈子。他忙着陪家人,忙着熟悉父亲打理的绸缎生意,偶尔得空,就会带着杜秀荷去逛观前街,给她买西洋糖果,陪她看新式电影。
杜秀荷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的乡下小姑娘了,她读过书,能说几句简单的英文,会和顾明轩讨论西洋小说里的情节,只是在他面前,依旧会红着脸,像从前那样,乖乖听他说话。
入夏后,苏州城里来了个流动戏班,在城隍庙搭了戏台,戏班的主角李嫣红唱昆曲,尤其擅长《玉簪记》里的陈妙常,身段柔婉,嗓音清亮,惹得不少看客天天来捧场。
顾明轩本不爱听戏,却被朋友拉着去了一回——朋友说这李嫣红是个妙人,不仅戏唱得好,还懂些洋派礼节,获得了不少达官公子的追捧,只是她没有一个看上的。
那天顾明轩穿着件米白亚麻西装,坐在戏台前的茶座上,和朋友闲聊。李嫣红在台上唱着“琴挑”,水袖一甩,眼波流转间,恰好扫过台下。她一眼就注意到了顾明轩——不是因为他生得俊朗,而是他身上那股子气度,西装的料子是上等的,怀表的链子闪着细巧的金光,连喝茶的姿态都带着世家子弟的矜贵,显然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
李嫣红的心立刻活络起来。她从小被卖到了戏班,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看惯了人情冷暖,她也想着趁自已年轻时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家。
当看到顾明轩时她知道像顾明轩这样的少爷,是她跳出戏班、摆脱漂泊的最好机会。
第二日,她特意换了身素色布裙,卸了浓妆,在顾明轩常去的咖啡馆附近徘徊。她看见顾明轩独自走出来,赶忙上前搭话,李嫣红嗲嗲的说道:“顾公子。”
怎知顾明轩却不认识她,却只疑惑的问道:“小姐,您是?”
李嫣红当场愣了两秒,原来顾明轩根本没在意过她,她却又淡笑道:“那日您与朋友去听过我的戏,我是戏班的女角,我叫李嫣红。”
顾明轩浅浅点了一下头,客气的说道:“李小姐好。”心里完全没在意李嫣红的话,却提着西洋点心,脚步匆匆,显然是要回府。
李嫣红咬了咬唇,她知道自已过往对付达官公子的招数不管用,硬碰硬不行,得想个法子,让他主动注意到自己。
顾明轩去城西的绸缎庄查账,路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忽然听见巷子里传来女子的哭声,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呵斥。他皱了皱眉,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李嫣红缩在墙角,头发散乱,素色布裙被扯破了一角,面前站着两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正伸手要抢她手里的布包。
顾明轩本是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却偏爱拔刀相助,“你们干什么?”顾明轩厉声喝止。
那两个汉子本来就是李嫣红找来做戏给顾明轩看的,回头又看见他穿着体面,不像好惹的,互相使了个眼色,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嫣红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子还在发抖,抬头看见顾明轩,眼泪立刻滚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先生,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顾明轩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心里生出几分怜惜。他递过自己的手帕,温声道:“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李嫣红接过手帕,指尖故意碰了碰他的手,又赶紧缩回去,低下头小声说:“我……就住在前面的客栈。只是刚才那两个人,是戏班的债主,说班主欠了他们钱,要抓我去抵债……我不敢回去了。”她说着,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掉在地上,砸出细小的湿痕。
顾明轩沉思片刻,他本觉着男女授受不亲,可看着李嫣红柔弱无助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他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你先跟我去绸缎庄,等我处理完事情,再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
李嫣红心里一喜,脸上却依旧是怯生生的模样,小声说了句“多谢先生”,就跟在顾明轩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她故意放慢脚步,让顾明轩能看见她被扯破的裙摆,能听见她压抑的抽泣声;路过商铺时,她会小声提醒“先生,小心台阶”,语气里满是关切;顾明轩在绸缎庄对账时,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帮他整理散落的单据,动作轻柔,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等顾明轩忙完,天已经黑了。他带着李嫣红去了绸缎庄附近的客栈,开了间上房,又给了她些钱,说:“你先在这儿住下,明日我再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李嫣红接过钱,眼圈又红了,看着他的眼睛说:“顾先生,您真是个好人。嫣红无以为报,愿给先生做牛做马,服侍公子左右。”
“小姐言重了,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他淡淡回应,转身就要走。
“顾先生!”李嫣红突然叫住他,从布包里拿出个小巧的香囊,递过去,“这是我自己绣的,不值什么钱,就当是谢礼……您别嫌弃。”那香囊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不算精致,却透着几分女儿家的心意。
顾明轩愣了愣,接过香囊,说了句“多谢”,就走了。回到顾府,他把香囊随手放在书桌抽屉里,没再多想——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帮了个陌生人,收下谢礼,也算全了对方的心意。
接下来的几日,李嫣红总能“恰巧”在顾明轩去绸缎庄的路上遇见他。有时是提着刚买的菜,说要给他做些家常饭,感谢他的帮忙;有时是拿着本西洋小说,说自己也想学英文,想请他指点;有时是淋了雨,浑身湿透地站在路边,咳嗽着说自己不敢回客栈,怕再遇见债主。
顾明轩起初还保持着距离,可李嫣红太会拿捏分寸——她从不说过分的话,从不提过分的要求,只是用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一点点渗透进他的生活。
对比起杜秀荷的温婉沉静,李嫣红的热烈与妥帖,像是一团温火,慢慢烤着顾明轩的心。他开始习惯路上有她的身影,习惯桌上有她送来的粥,习惯她用崇拜的眼神听他讲西洋的趣事。
他忘了杜秀荷还在府里等他回去吃饭,忘了自己曾说过要带她去杭州看西湖,忘了抽屉里那枚绣着并蒂海棠的手帕,是杜秀荷一针一线绣给他的。
有次杜秀荷去绸缎庄找他,远远看见他和李嫣红站在门口说话,李嫣红手里拿着本英文书,仰头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而顾明轩低着头,耐心地给她讲解,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杜秀荷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油纸包被攥得变了形——那里面是她特意给顾明轩做的桂花糕,还是他从前最爱的口味。
她没上前,悄悄转身走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冰凉的指尖。她想起十年前,顾明轩躺在床上,听她讲杜家村的趣事,笑得咳嗽;想起他第一次下床,扶着她的手,在园子里慢慢走动。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可眼前的顾明轩,却对着另一个女子笑,那样温柔,那样耐心,和从前对她的模样,一模一样。
杜秀荷回到顾府,把桂花糕放在厨房里,没跟任何人说她去了绸缎庄。她坐在窗前,看着园子里的海棠花,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粉色的雪。
而此刻的绸缎庄门口,李嫣红看着杜秀荷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就是要让大家看到她与顾明轩的熟稔,好让大家以为她就是顾府的少夫人人选。随即又换上柔弱的模样,对顾明轩说:“顾先生,刚才那位姑娘……是您府上的人吗?她好像看着不太高兴。”
顾明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见个模糊的背影,等他追出去清意已走了很远,他回到店铺中,笑着对李嫣红说:“没事,是我妹妹,兴许来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们继续说这本书吧,刚才讲到哪里了?”
李嫣红笑着点头,凑近了些,身上的脂粉香混着兰草的清香,飘进顾明轩的鼻子里。他没察觉,这香气像一张细密的网,正慢慢把他罩住,让他一步步远离那个等了他十年的姑娘,也一步步走进她精心编织的戏局里。
苏州城的电车依旧叮叮当当,观前街的人来人往,顾府园子里的海棠花还在落,只是有些故事,从这一刻起,悄悄拐了个弯,朝着无人预料的方向,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