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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囚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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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沉执起朱笔,在军报上批下“准”字,墨迹在宣纸上洇开深重的影。
“顾相今日第三封拜帖,”亲卫统领呈上鎏金拜帖,“依旧以殿下需要静养为由回绝了。”
他笔锋未停:“陛下那边?”
“今晨陛下遣人询问公主殿下安好,‘范韵’已按吩咐回话,说殿下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惫,已经歇下了。”
统领顿了顿,“只是陛下似乎颇为挂念,说要亲自前往探望。”
谢沉终于搁笔,玉制笔杆叩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响。
"传令下去,"
"殿下在皇陵为国祈福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有要事,一律先经镇北王府。"
“若是陛下执意……”
“陛下若要亲往,”他声音沉静如古井,“就说殿下临行前特意嘱咐,斋戒期间不见外人。”
烛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深不见底的幽光。
“包括陛下。”
“替身可会露出破绽?”
“绝无可能。”暗影中有人低语,“那女子专门学过殿下举止,隔着三重纱帘足以以假乱真。‘范韵’更是精心栽培,连语气停顿都分毫不差。”声音稍顿,“毕竟,没人敢想有人竟敢冒充监国公主。”
谢沉指尖轻叩案几:“一个月后,殿下自会‘伤愈回宫’。”
他看着案上的军报,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仅要囚禁她,还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安然无恙。
真的裴昭月在他手中,假的在世人眼前。
***
裴昭月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雅致却陌生的房间,似是一处别院。
屋内陈设精美,无处不在的梨花香气丝丝缕缕,缠绕在廊柱间,弥漫在空气里,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鼻息。
从庭院到回廊旁,从书房窗外到寝居之侧,但有空隙,皆种着她最爱的梨树。
窗边的紫檀木嵌螺钿花几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梨花。
洁白的花瓣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莹润的微光,竟是一株她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的"红雪梨"。
这稀世品种她只在宫中珍本图谱上见过,初绽时洁白如雪,待完全盛开后,花瓣边缘会渐渐染上一圈绯红,宛如白雪上溅了胭脂血。
此刻那盆中的梨花正处在将红未红之际,洁白花瓣边缘已隐约透出淡粉色的光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妖异。
当年她翻遍京城花市,甚至派人去岭南寻访都杳无踪迹,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真容,还被人用暖房精心培育,开得这般秾丽。
她试着活动手脚,发现除了有些乏力外并无大碍,连身上的衣物都完好无损。
"范韵?"她轻声呼唤,回应她的只有竹叶沙沙声。
门被推开,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女端着药膳进来:"姑娘醒了。"
"这里是何处?你们是什么人?"裴昭月强作镇定地问。
侍女垂眸不语,只是将膳食摆在桌上,布膳的动作极精准:玉箸摆在惯用的右手侧,青瓷小碟里配着解腻的腌梅,连茶水温都恰是她最适口的七分烫。
芙蓉鸡片、蟹粉豆腐、杏仁酪,全是她偏爱的菜式,连那盏冰糖雪梨羹都按她习惯多加了枇杷蜜。
这般细致入微的伺候,竟比宫中尚仪局更懂她的喜好。
无论裴昭月如何斥责试探,她都像没听见般,直到退出门前,才轻声说了句:"姑娘慢用,若不合口,厨房随时可重做。"
如此过了三日。
这日深夜,裴昭月终于听到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猛地揪紧,死死攥住衣袖。
门被推开,谢沉一身墨色常服,带着夜露的寒意走进来,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子。
他手中把玩着那支从孩童处换来的梨花木簪,目光幽深地注视着她:
"殿下在这里可还习惯?"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位故人。
"谢沉!你究竟想做什么?"裴昭月强压着恐惧,"绑架当朝公主,你可知这是死罪!"
他没有接话,只是看着烛光在她周身镀上的一层浅金色光晕,目光却不自觉往下落,死死锁在她微抿的唇瓣上。
那唇色本就偏淡,此刻被烛火映得泛着一点软润的光泽,像极了春日里刚绽的梨花瓣,沾着晨露,勾得人只想伸手碰一碰。
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干渴,记忆中某些被刻意尘封的画面碎片般闪过。
那些触感,隔着数年的光阴,此刻重新变得清晰而滚烫。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试图缓解喉间那股莫名的紧涩。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一点点清冷的梨花香,混合着墨锭的淡淡松烟气息,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腔,比任何刀剑声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臣不敢。"
他唇角倏而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仍黏在她的唇上,语气里多了几分暗哑的灼热。
"臣只是恰好救了殿下,又将殿下安置在这处别院静养。至于皇陵那位......"
他缓步走近,指尖轻轻拂过她苍白的脸颊:
"不过是个替身罢了。毕竟,想要殿下性命的人还没查出来,臣怎么敢让殿下涉险?"
裴昭月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这场刺杀给了谢沉最好的借口。
他以保护为名,行囚禁之实。
现在全天下都以为她在皇陵养病,而真正的她,却成了他笼中的金丝雀。
"你究竟想要什么?"她声音微颤。
谢沉低笑一声,眼底却毫无笑意:
"臣想要的,从来都很简单。"
"既然殿下总说我有罪,"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她颤抖的眼睫,
"不如就在这里,慢慢赎罪。"
裴昭月猛地偏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赎罪?谢沉,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他低笑,指尖转而轻抚她鬓边散落的发丝,"臣自然记得。五年前是公主府的狗,如今是镇北王世子。倒是殿下似乎忘了——"
他俯身逼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现在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是谁。"
裴昭月被他困在方寸之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混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她忽然想起北境军报里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心头一阵发寒。
"你要杀我?"
"怎么会。"谢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颈间跳动的脉搏,"臣若是想杀殿下,五年前就不会离开公主府。"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谢沉眸光微动,转身欲走。
"等等!"裴昭月攥紧衣袖,"你打算关我到什么时候?"
他在门前驻足,侧影在烛光中显得格外冷硬:"等到殿下学会认清现实的时候。"
"什么现实?"
"现实就是,"他回首,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从现在起,你的生死荣辱,都系于我一人之身。"
门被轻轻合上,落锁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裴昭月缓缓滑坐在地,望着摇曳的烛火,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跪在雨夜里的少年。
正始二十三年的冬夜,她从宫中赴宴归来。
车驾行至朱雀街口时,侍卫发现有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雪堆里。
她本不欲理会,却在掀帘一瞥时怔住。
那张染血的脸,竟与一个月前战死沙场的顾诏有七分相似。
少年在公主府养了半个月的伤。
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叫谢沉。
那双总是带着惶恐的眼睛望向她时,会让她产生顾诏还在人世的错觉。
她开始把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写字。
后来宫中赐下新酿的梨花白,她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
月色清辉,梨花满庭,她醉眼朦胧地看着在身旁随侍的谢沉。
后来的事情,她便记得不甚分明了。
只依稀记得自己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将他拽向了满树梨花之下。
记得他起初的惊惶与抗拒,低声唤着“殿下”,声音里带着颤抖。
可她彼时已被酒意和这张脸冲昏了头,只想用他的体温来填补心底巨大的空洞。
次日她在头痛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躺在寝殿的锦被中。
而谢沉,正跪在冰凉的地砖上,脊背挺得笔直,眼中却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火焰。
他见她醒来,重重叩首,声音嘶哑却坚定:“殿下,草民谢沉,恳请殿下下嫁。”
“下嫁”二字,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残存的酒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与深入骨髓的羞辱。
他是什么身份?一个来历不明、只因容貌相似才被她收留的玩物,竟敢痴心妄想,要了她的身子还不够,还敢觊觎驸马之位?
“放肆!”她随手抓起枕边的玉如意,狠狠砸在他身旁,碎裂的玉片溅到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谢沉,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下嫁’?”
她起身裹紧外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利刃,一字一句,凌迟着他尚未来得及掩饰的情愫。
“不过是一时酒醉,拿你当了片刻替身,你便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本宫的榻,你爬得;本宫的人,你也配求?”
她扬声唤来侍卫,目光掠过他瞬间惨白的脸,没有丝毫动容。
“拖下去,杖责三十,让他好好记住,奴才的本分!”
他被拖下去时,没有求饶,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那双曾盛满惶恐与感激的眼里,只剩下破碎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在无声滋长。
行刑的地点就在院中,木板击打在□□上的闷响,和他压抑在喉咙里的闷哼,清晰地传来。
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血腥气,与她最爱的梨花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她从不知道,原来记忆中的血腥味,可以和此刻别院里无处不在的梨花香气,如此相似。
从那个清晨开始,那个温顺隐忍的少年谢沉便死了。
活下来的,是如今这个从北境尸山血海中爬回来、要将她也一同拖入地狱的镇北王世子。
若是早知道今日......
她闭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