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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逃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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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五年,凤阳宫内,烛火摇曳。
裴昭月正绕着殿内那根最大的盘龙柱转圈,一圈,两圈,三圈……
裙摆都快被她拧成了麻花。
“砰!”
她心烦意乱,没留神撞上了角落的花架,架上那只前朝贡品青玉瓶晃了两晃。
“殿下小心!”侍立一旁的范韵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扶住。
裴昭月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瓶子要是碎了,户部那群老家伙又能借着公主奢靡的由头弹劾我了。”
她如今穷得,连摔个瓶子都得先算算账。
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十本里有八本在哭穷要钱。
剩下两本,一本弹劾镇北王世子谢沉拥兵自重,一本密报朔勒欲与大祈和谈。
国库空虚得能跑马,去年征收的税银甚至不够填补各地亏空。
五年前,先帝骤然驾崩,留下年仅十岁的幼帝裴嘉佑。
主少国疑,朝野动荡,是她这个刚及笄不久的长姐以监国公主的身份站了出来,稳住了风雨飘摇的江山。
她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自幼聪慧绝伦,姿容绝世,还未及笄便开府搬出皇宫,还有自己的封地,恩宠比皇子更盛。
本来是先帝捧在手心的明珠,如今既要教导幼帝,又要平衡朝堂,裴昭月心累。
这几年朝中世家党争愈烈,老臣们处处与她这监国公主作对,暗地里没少给她使绊子。
她刚翻开一本奏折,上书狂草:“公主监国,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裴昭月面无表情地将奏折精准地投入三丈开外的鎏金狻猊香炉中。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灾荒连连。
而她如今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因为
北境军报压在案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镇北王世子谢沉不日将抵京,请旨承袭镇北王爵位。
谢沉要回来了。
带着北境最精锐的玄甲铁骑,带着镇北王世子的尊贵身份,也带着,五年前她亲手种下的仇恨。
自先帝晚年昏聩,朝纲渐弛,大祈国祚便一日不如一日。各地藩镇趁机坐大,拥兵自重,税赋自留。
其中,尤以坐拥北境三州十二郡、麾下玄甲铁骑名震天下的镇北王谢擎,势力最为雄厚。
这位异姓王,是当年马背上打下来的爵位,在北境说一不二,是连朔勒铁骑都要畏惧三分的狠角色。
只可惜天不假年,这样一位枭雄,五年前竟骤然离世。
彼时朝野震动,北境局势瞬间诡谲难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都欲趁此良机将这块肥肉纳入囊中。
而今,这位曾经"意外"流落京城的世子不仅认祖归宗,更在短短五年内稳住了北境局势,将玄甲铁骑牢牢握在手中。
等他正式承爵,便是名正言顺的藩王之首,届时她这个公主该如何面对?!
五年前,她捡回那个浑身是血、记忆全无,偏偏长得像极了自己那死去的未婚夫顾诏的少年时,可没想过会有今天。
当时只觉得他眼神像受伤的小兽,乖顺、沉默,偶尔看向她时,让她心软。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小兽崽子皮下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据传,他曾率八百玄甲铁骑直捣朔勒王庭,浑身浴血而出,腰间挂着的是朔勒第一勇士的头颅。
据传,他曾将俘获的敌军将领绑在阵前,用马拖行至死,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据传,朔勒人如今吓唬哭闹的孩子,只需说一句:“再哭,就把你丢到谢沉的军营里去!”那孩子便会立刻噤声,瑟瑟发抖。
她烦躁地走到书案前,想练字静心,提笔却下意识写了一个“谢”字,惊得她立刻把纸揉烂。
又换了一张,结果墨迹未干,晕染开来,活像一张嘲讽她的鬼脸。
“连你也跟我作对!”
她气鼓鼓地搁下笔,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
这样一个在尸山血海里趟出来,心硬如铁、手段狠戾的男人……
她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
至少是,部分有权有势的女人都可能犯的错而已,不就是酒后那什么了一下长得像前任的小侍卫,把他当替身,然后又始乱终弃了一下吗?
可现在,小侍卫摇身一变,成了索命的阎罗。
以谢沉如今权势滔天、睚眦必报的性子,她的下场……
裴昭月感觉自己脖颈发凉。
她几乎能想象出,谢沉骑着高头大马,带着那身从尸山血海里浸染出的煞气踏入京城时,会是何等场景。
恐怕连京城的空气,都要为之凝滞三分。
裴昭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从北境到京城约莫一月路程,算算日子,她大约还有半月时间。
“范韵!”她扬声唤道。
心腹女官范韵悄无声息地出现,“殿下。”
“去准备,”裴昭月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把我们能动用的金银细软都收拾出来,要轻便,要不起眼。”
范韵抬眼,平静无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但依旧沉稳应答:“是。殿下以何名义出宫?”
裴昭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
“就说……本宫忧心国事,夜不能寐,欲往皇陵斋戒一月,祈求先帝保佑大祈国运。明日一早便出发!”
斋戒一月恰好能避开谢沉,到时他怎么也该回北境了吧?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范韵躬身退下。
殿内再次只剩下裴昭月一人。
她走到窗边,暮色四合,宫墙巍峨,将这片天空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囚笼。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谢沉离开那日,也是这样下雨的雨夜。
那时她还未从公主府搬回凤阳宫。
被杖责三十后,他跪在公主府门外,背脊挺得笔直,鲜血浸透了衣衫,却始终一声不吭。
翌日,他便拖着未愈的伤体,自请前往北境军中效力。
这一去,就是五年。
***
晨光初透。
昨夜一场骤雨打落了满庭梨花,雪白的花瓣零落成泥,铺在青石阶上,像是覆了一层薄雪。
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残花的淡香,氤氲成一片清冷的味道。
辰时已过,朱漆宫门却仍紧闭着。
宫人们屏息静气,步履轻缓,连廊下的雀鸟都识趣地避开了这片区域。
整个宫殿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里,唯有檐角滴落的雨水敲打着青石,发出规律的轻响。
"皇姐!"
少年清朗的嗓音划破了宫院的寂静。身着龙纹蟒袍的天顺帝裴嘉佑大步走来,眉宇间带着难掩的焦灼。他正要抬手叩门,
"吱呀"一声,殿门自内而开。
裴昭月立在门前,一袭天水碧的罗裙,乌发如云,只簪一支白玉梨花簪。
她唇不点而朱,眸若秋水,只是眼下有两团似有若无的阴影,很快被脂粉遮掩。
裴嘉佑一时怔住。纵使他从小与皇姐一同长大,仍时常被她的容貌所慑,尤其是她不施粉黛时,宛如画中仙,不似凡尘客。
如今他已十五,在皇姐的悉心教导下开始逐步独立接触朝政。
但遇到此等大事,第一个想到的仍是来找皇姐拿主意。
“皇姐,谢沉他……”
“本宫知道。”裴昭月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慌乱。
“陛下不必忧心,顺其自然即可。若有意外,一切自有本宫处置。”
她抬手,轻轻为弟弟理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动作温柔,眼神却已飘向远处宫墙之外。
她要在他回来之前,先远远避开,再做打算。
晨光熹微中,三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宫苑侧门。
就在她伸手扶向车辕时,一个抱着拂尘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从侧面跑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殿、殿下!”小太监噗通跪下,声音发颤。
“顾相……顾相派人送来十卷《女则》《女训》,说……说请殿下于斋戒期间静心研读,莫忘祖宗法度,女子本分!”
裴昭月脚步一顿,眼角微跳。
这老匹夫!平日里在朝堂上给她使绊子还不够,连她“假借”斋戒跑路都不忘来恶心她一下!
当年人人都说,盛平公主及笄之后必定会嫁入顾家,与顾诏结为秦晋之好。
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王朝明珠,一个是百年世家最清贵无双的公子,这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顾诏,顾家嫡子,大祈最好的儿郎。七岁以《梨花赋》名动京城,十四岁在国子监辩倒数位老儒,更曾与边关老将论战三日,令对方叹服。
他姿仪绝世,立如孤松负雪,行似流风回云,是真正的君子,是先帝曾亲口赞过的“国士之风”。
当年北境危急,顾诏主动请缨自请为将,赴边关驱逐朔勒。
他说:“昭儿,待我扫清边尘,便回来娶你。”
后来,朔勒被击退了,那个巍巍若松,泠泠如玉的公子,却永远留在了边关的风雪里。
据回来的士兵说,朔勒王邴吴将他诱入山谷,顾将军虽临危不乱命精兵包抄,终因援兵不至,身中数箭,伤重不治。
雪崩,尸骨无存。
顾相因此事对皇家心存怨怼,认为是朝廷党争倾轧、援兵延误才导致爱子惨死,从此在朝堂上对她这监国公主更是处处掣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替本宫,谢过顾相美意。”
她瞥了一眼那厚厚一摞书卷,对范韵低声道。
“带上,到了皇陵当柴烧,想必很耐烧。”
然而,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那一刻——
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轰然响起,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宫道尽头,尘土微扬。
一道高大挺拔、身着玄色铠甲的身影,逆着熹微的光线,如同地狱归来的煞神,一骑当先,朝着她的方向,疾驰而来。
裴昭月的脚僵在半空,脸色瞬间血色尽失。
完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