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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无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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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并无真正的桃源。
窗外春深雨斜,料峭寒风打过,几点冷雨落在月离鼻尖,冻得她一个激灵,倏的从午后酣梦中惊醒。
似乎没人发现她在课堂上的短暂小憩,周围的孩子都在认真听着乔夫子讲学,全然不似她这般倦怠。
乔夫子仍枯井般端坐堂前,面无表情地念着《桃源赋》。
乔师说,桃源是历代文人惯爱用的意象,在其它孩子们眼里,寒江谷便是乱世之中的桃源。
可她从未如此认为。
月离换个方向重又托起下巴,目光悠悠飘向窗外。
田里辛勤劳作的陆姑姑,平日里还要负责照顾孩子们,她过目不忘,极懂人心,三两句便能套出每个孩子的来历和喜好。
陆姑姑择好菜后便送去后厨给掌管伙食的孙厨子,那憨厚面容下,横刀是百余斤的成牛被剥皮拆骨,竖刀是水灵萝卜片如细丝。
偶尔给他帮厨的是柴房里添火打杂的纪小哥,随手一箭便可射穿翱翔于江畔天际的雄鹰......
哪处“桃源”会有如此多的能人异士?
月离收回目光,兀自闭目养神。
她的过去是一片空白,总该多腾出几许心神留意当下。
月离十岁那年便被谷主带回了寒江谷。
彼时她失去了全部记忆,看顾她的陆姑姑为她准备了简单吃食,精通医术的周姑娘为她调养身体,可她的过去,她们却一字不提,唯一能获取的信息只有周姑娘摸骨诊脉为她推算出的年龄。
就连名字,也是谷主所取。
“前尘往事,浮生故梦,记与不记都是机缘。“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立于江边,伞下神色莫辨:“月离于毕,俾滂沱矣,你醒来的第二天,大雨即至,你便叫月离吧。”
月离乖乖应下,她的记忆始于那一夜暴雨滂沱下的寒江。
现下月离大约十二,这两年来,谷主也带了不少新的孩子回来,陆姑姑说,那些都是谷外的战争孤儿。
如今中原地带两分,北有北巍,南有南姜,两国边境时有摩擦,周边又时有羌族、寒施等部屡屡来犯,搅动风云,实不太平。
而寒江谷位于南北交界之处,为隐世之所,谷主擅奇门八甲,机关阵术,只有他能将人安全无恙在这谷中带进带出。
半年前,谷主让谷内的老夫子乔忘舟先生为孩子们传道授业,又让陆姑姑带着年纪稍大的孩子学着耕种劳作,这些悉心照料拂去了孩子们身上和心中的伤痛,他们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把寒江谷当成了第二个家。
可月离做不到。
天下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宴席,更何况寒江谷内谜雾重重,藏龙卧虎。
养活谷内众人,粮钱何来?谷主每月外出,去往何处?他带着能人义士隐世而居,意欲何为?
两年来,月离总是沉默不语,乖巧听话,但她平静如水的眼睛却始终注视着周围的每一处,并将那些微末细节不动声色地藏于心中。
陆姑姑常叹着气说月离是捂不热的冷性子。她对谷中大人尊敬却不亲近,礼貌却又疏离,也鲜少同年幼的孩子们交谈,只是日复一日地背着她小药篓在西院南院间来回穿行,面若无风江面般平静,无人知其心事。
乔师终于是絮叨完了她不爱听的文章,不待他离席,月离便先一步起身,撑伞离去。
她知道自己背后是许多孩子投来的羡慕的目光。这些孩子们最大不过八九岁,没有一个与月离年纪相近,月离是谷里的第一个孩子,面对这位冷面寡言的姐姐,孩子们不敢亲近,却又忍不住敬畏她。
因为她是谷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其实谷主从未亲自传授过她,她真正的两位老师,都住在江畔南院,先去见的这位,便是谷中医师周落妍。
月离醒来的第三日,谷主便发现她的嗅觉异常灵敏,能精准辨别各种气味,便让她每日跟着周姑娘学习医术和药理。
周落妍不仅是医师,亦是毒师。
刚开始她不过丢几本药书给月离,让她对着柜子里盒子里的药材兀自认去,认得差不多了,便撤去典籍,让她自己去谷中药圃或后山密林里识株认草。
相似的植物,或许是毫无功效的的一味杂草,亦可能是一味有毒的猛药。
有一次她误打误撞吸入了一株令人腹痛的毒株粉末,疼得伏在地上身体蜷缩,冷汗噤噤。周姑娘却只是冷眼看着,丢给她一本药理书:“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解毒的药草自己对着去找,中了毒自己解,方才一辈子不会忘。”
她只能咬着牙捂着肚子,匍匐去翻周姑娘的一墙药柜,寻了两个时辰才给自己解了毒。
所幸那样的痛苦只有一回,后来周姑娘的课月离再也不敢懈怠,周姑娘也有分寸,亦会提前丢给她几本记载毒物的典籍,让她提前记下做好预防。
但什么样的地方会让半大的孩子学习毒物?
如果那些年龄尚小的孩子们知道她是这样的“亲传”,可还会羡慕?
这样的日子原是坚持不下来的,直到那天月离替周姑娘整理药材的时候,拾到了一枚干栀子。
嗅到干栀子的那一刹那,月离脑中的某处神经被猛地刺痛,仿若刀口舔过火舌,铸铁炉中刃尖炸开的火花,黑暗中无声鸣叫。
当晚她便做了一个梦,轻柔的鹅黄纱帘间,她卧在某个人的膝上,那人垂下来的长发扫过她的眉间,纤柔手指抚过她的鬓发。那应当是名女子,梦中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闻到梦里她周身浅淡的栀子香。
从那以后,她时常陷入同一个梦境,萦绕不断的栀子香在梦醒的一瞬间消散。
她原以为她的过去全是残忍不堪,在她的骨子里刻下了多疑的本性,才让她在遗忘过当下依然活得小心翼翼,时刻谨慎,可那梦中的记忆却那么温暖,她时刻不肯放下的心防在女子轻柔的抚摸下轰然倒塌。
那女子是她的娘亲吗?不知道,多的记忆一丝也没有了。
周姑娘曾说过:“人的身体往往五感皆通,有时看到寒色的东西会让你觉得摸起来也是冷的,你的嗅觉异常灵敏,或许会影响你对事物的感知。”
随后又用洞悉一切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同样,你对气味的感知异于常人,也可能是由你的过去所致。”
这是明着诱惑她,告诉她异于常人的嗅觉与过去有关,所以她需得更努力开发自己的能力。
月离没有将那抹栀子香告诉任何人,只是更加刻苦地钻研医术。
寒江谷留着她,庇护她,是因为她有用,他们对她有所图。事已至此,她只能努力变得更有用,总有一天,她会有足够的本领和筹码,足以支持她找回自己的过去。
月离抹去眉间湿漉的雨水,叩开南院木屋的房门。
天有无根水,地有无根人。
周姑娘曾说,取摘药草,不仅要看它生于何处,更要看它长向几何。可不知来处,何问归途?只要有那萦绕于心的栀子香在,她便不是无根之人。
周姑娘面前是一匣子,里面是晒干后混在一起的药材,这是月离这阵子常做的的训练:蒙上双眼分拣药材,并判断出各味草药的用量,分拣后将这些药材重新组合,配成几味新方,所有用料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这训练法子就算是对颇有经验的成年大夫也是严苛异常,更不要说是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月离却从不抱怨推诿,她若做不到,便不配当周姑娘的学生。
有段时间,周姑娘喜欢在匣子内混入几味烈草或是毒虫的外壳,这些毒物虽可入药,但皮肤直接触碰极可能起红疹甚至腐烂。第一次中招后她的右手痒得恨不得引刀剁掉,可周姑娘的面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长个教训。”至多再抛给她一句:“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医者如何救人?”从那以后月离总会提前用盐水净手,或是配好药膏随身携带。
伤着带医着,实践出真知,她自然学的很快。月离苦笑,医术本该是顶实用的的技能,可在这谷中,她是自己唯一的病人。
这次周姑娘放的都是些温和的药材,月离有些意外,深知周姑娘只会越来越严格,立刻沉下心来细细分辨挑拣。
“决明子两钱,忍冬一钱,麦冬一钱......”练得多了,月离渐渐能将这工作控制在半个时辰左右做完,可随着手上挑拣,她的眉头越皱越紧。
香又燃了半柱,月离却突然停下手上动作,将已经分好的两副药材重又混合。
周姑娘淡淡道:“还有半柱香。”
月离不语,只是手中动作越来越快。
香灰燃尽,五个碟子堪堪摆在周姑娘面前。
“这碟是附潮生,可养阴清肺,益胃生津,可缓秋燥咽干之疾,这副是落生花,可驱西南瘴毒......”月离按照次序一一介绍过去,最终停在了最后一碟。
“这一味......”月离顿了顿:”可令人茶饭不思,气脉渐衰,败血而亡!”
周姑娘抬眸:“继续说。”
月离方才摘下白布,平静迎上周姑娘的目光:“原本这匣中药材可配四味良药,可您在里面多加了一味鸣春,鸣春本身是滋补养人的寻常药材,加入大多数药方中都无功无过。”
“可那四副方子中每一副都有一味药材与鸣春相克。与鸣春一起长期服用,或使人气血两亏,或让人力竭神衰。”
“于是我将几位药与鸣春一同配置,加速它对服用者的伤害。”月离顿了顿:“这便成了一剂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周姑娘不动声色:“你在哪本书上读过这样的方子?”
“未曾读过。”月离坦然道:“不过是我解到半路才发现老师的陷阱,临时想出来的方子。救人医人的药是药方,毒药亦是药方,学生并未离题。”
“毒方自然是药方,但你既无医书考据,又无亲身实践,怎敢轻易断言药效?”周姑娘看着最后一碟,从怀中掏出两卷册子丢在月离面前。
“明日起,我教你用毒。”
月离猛地抬头,知道自己过关后,她终于无法保持平日里的沉稳,露出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欣喜无措。
“先把我写的这两本方子背了,三日后开始实践。”
放松不过一秒,月离就反应过来周落妍的言外之意:实践?用毒如何实践?以她对周姑娘的了解,师父绝对会让她在自己身上实践。“自己用的毒自己解。”她已经想象出来周姑娘会用如何轻飘飘的口吻吐出这句话。
来不及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窗外突然传来孩子们欢快的声音:“谷主回来了!谷主回来了!”
孩子们高兴是自然的,谷主已有月余不曾回来,而他以前每次归来,谷中便要添米添面,饭桌上也会多上些荤腥,甚至偶尔他还会给孩子们带来些谷外的小玩意。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夕阳点金,刺破云翼,洒落寒江。江影斑驳,携着碎金洋洋洒洒顺流而下,迎接逆流而上的那艘熟悉的乌篷船和它的主人。
周姑娘的南院就在江畔,是以月离比所有人都先到江边,远远便望见那席磊落青衫。
还有他旁边的两个陌生身影。
随着乌篷船靠岸的吱呀声,月离的目光逐渐从谷主转移到了他的身后。
一人着月白色锦袍,虽染风尘,却难掩其神色里的矜贵与疏离。他下颌微扬,目若鹰隼,此刻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而另一人则穿着一身落拓的玄色短装,长发用同色发带松松扎起一个马尾,他的眸子如同寒江夜晚深不见底的江水,而他自己沉默得像他身后的影子。
那是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