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司直》满陇桂雨

35、暗夜交锋

　　夜色如厚重的鸦羽，将西郊完全笼罩。与前次探访不同，今夜无月无星，只有呼啸的秋风卷着枯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凄冷。

　　沈青瓷如同一道没有实质的影子，在荒草与乱石间穿梭。她没有走官道，甚至没有走那些依稀可辨的小径，而是完全凭借记忆中的舆图和过人的方向感，在黑暗中潜行。

　　土地庙那点惨淡的灯火早已被甩在身后，如同被遗忘的孤岛。她以庙宇为中心，呈螺旋状向外扩大搜索范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寸土地，不放过任何一丝异样。

　　寒风刺骨，吹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带走本就稀少的体温。肩胛处的旧伤在寒冷和紧张下隐隐作痛，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寻找“第一现场”的任务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搜寻似乎毫无进展。四周除了风声和偶尔的虫鸣，再无其他声响，寂静得令人心慌。对方处理得很干净，或者说，这附近根本就不是行凶的地点？

　　一丝疑虑刚爬上心头，她的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用手在冰冷的草丛和泥土中摸索。

　　触手是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棱角分明的碎石。她本欲放弃，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动作一顿——这石块的质地，与她从张五鞋底取得的火硝石碎屑极为相似！

　　她立刻警惕起来，以这块石头为圆心，更加仔细地探查周围。

　　果然，在附近一片被压倒的枯草丛中，她发现了几处极其模糊、几乎被风吹散的脚印，比土地庙旁的更为凌乱、更深，似乎经历过一番挣扎。更重要的是，在一片带刺的灌木丛枝条上，她瞥见了一小缕挂在上面的、深蓝色的织物纤维！与她从张五指甲里取出的，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这里才是张五真正遇害，或者至少是发生过激烈纠缠的地方！

　　心脏因兴奋而加速跳动，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她拔出匕首，小心翼翼地割下那缕纤维，用油纸包好。然后，她伏低身体，几乎匍匐在地，借助微弱的夜光，一寸寸地检查这片区域。

　　泥土有明显的翻动和蹬踏痕迹，虽然经过处理，但在她刻意寻找下，依旧能看出端倪。在一处略显松软的土坑边缘，她的匕首尖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她轻轻拨开浮土，借着匕首微弱的反光，看清了那东西——一枚制式的三棱弩箭箭头，深深嵌入泥土中，只露出短短一截箭尾！箭头乌黑，没有任何标记，但那致命的棱线和冰冷的质感，无声地诉说着它曾属于何等凶器。

　　袭击者在这里使用了弩箭！张五或许是在这里被弩箭所伤，或者至少，弩箭在这里发射过！

　　她试图将箭头挖出，但它嵌得太深，强行挖掘必然会留下明显痕迹，打草惊蛇。她只能放弃，但牢牢记住了这个位置和箭头的形态。

　　就在她准备扩大范围，寻找更多线索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声迥异的衣袂拂动声，自身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

　　有人！

　　沈青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向侧前方一扑，隐入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同时屏住了呼吸。

　　来得好快！她明明已经如此小心！

　　是巡防营的暗哨？还是“玄翼”的杀手？亦或是……永嘉侯府的私兵？

　　她紧紧握住匕首，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猎手盯上的、混合着愤怒与警惕的应激反应。

　　脚步声很轻，而且不止一个！至少有两人，正呈包抄之势，向她藏身的岩石缓缓逼近。他们的动作专业而谨慎，显然也是追踪与反追踪的好手。

　　不能坐以待毙！一旦被合围，在这荒郊野外，她绝无生路！

　　沈青瓷目光飞快扫视四周。左侧是更茂密的灌木丛，但穿行困难，容易暴露声响；右侧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毫无遮挡；后方是来路，已被堵死；唯有前方，越过这片乱石区，有一片黑压压的、似乎是废弃已久的砖窑或土窑。

　　赌一把！

　　就在那两名追踪者即将靠近岩石的瞬间，沈青瓷猛地从藏身处蹿出，并非冲向最近的灌木丛，而是如同离弦之箭般，径直扑向前方那片废弃窑洞的阴影！

　　“在那里！”

　　“追！”

　　两声低沉的呼喝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弩箭上弦的“咯哒”声！

　　沈青瓷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不顾一切地在乱石中奔跑，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她能感觉到冰冷的杀机紧紧锁定在后背。

　　“咻！”

　　一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前方的一棵枯树干上，箭尾剧颤！

　　好险！她甚至能感受到箭矢带起的劲风！

　　她不敢回头，拼命冲向那片废弃的窑洞。窑洞入口坍塌了大半，如同张开的巨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泥土和腐败物的气味。

　　她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瞬间被浓郁的黑暗吞噬。

　　窑洞内空间不大，地上堆满了碎砖和瓦砾，空气污浊。她迅速适应着黑暗，靠着冰冷的洞壁，剧烈地喘息着，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洞外的动静。

　　脚步声在窑洞外停下。

　　“进去搜！”一个冰冷的声音命令道。

　　“头儿，里面太黑，怕是有什么机关……”另一个声音有些犹豫。

　　“怕什么！她一个人，还能翻了天不成？点火折子！”

　　片刻后，一道微弱的光亮从洞口透了进来，伴随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沈青瓷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洞壁的凹陷处，匕首反握，蓄势待发。她知道，一旦被发现在这狭小空间内，她将再无退路。

　　火光摇曳，映出两道模糊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深入窑洞。他们穿着普通的夜行衣，但动作矫健，眼神锐利，手中持着制式腰刀，另一人则端着已经上弦的弩机，那弩机的箭囊在火光下隐约可见深蓝色的内衬！

　　果然是他们！

　　沈青瓷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是永嘉侯府的私兵？还是巡防营的人伪装？

　　就在那端弩者即将发现她藏身之处的刹那，沈青瓷动了！

　　她没有选择硬拼，而是猛地将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砖踢向窑洞深处！

　　“哗啦——”碎砖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窑洞内格外刺耳。

　　“在那边！”两名追踪者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同时转向声音来源。

　　就是现在！

　　沈青瓷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蹿出，目标并非那两名追踪者，而是直扑洞口！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在两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然冲到了洞口附近！

　　“想跑？！”那名持刀者反应极快，反手一刀劈向沈青瓷的后背！

　　沈青瓷仿佛背后长眼，一个矮身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刀锋，同时左手猛地向后一扬——

　　“噗！”

　　并非灰土，而是她之前收集的、混合了刺激性药粉的细沙！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比普通灰土更有效的保命手段！

　　细沙劈头盖脸地罩向两名追踪者，尤其是那名端弩者，药粉瞬间迷了他的眼睛，让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手中的弩机也下意识地偏了方向。

　　“我的眼睛！”

　　趁此机会，沈青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窑洞，再次投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追！绝不能让她跑了！”持刀者怒吼着，顾不上同伴，紧追而出。

　　然而，就在沈青瓷冲出窑洞，以为暂时摆脱追击，准备寻找新的藏身之处时，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杀机，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从侧上方的黑暗中刺来！

　　这股杀机她太熟悉了！是那个黑衣杀手！他果然也来了！他一直在暗中等待，等待她筋疲力尽、露出破绽的时机！

　　前有追兵，后有真正的索命阎罗！

　　沈青瓷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一次，陆绎还会出现吗？她不敢指望。

　　求生的本能让她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她没有试图与黑衣杀手对抗，甚至没有去看他所在的方向，而是猛地改变方向，向着与窑洞、与追兵都截然不同的、地势最为复杂、怪石嶙峋的一片区域亡命奔去！

　　将背后的空门完全暴露给黑衣杀手是极其危险的，但这是唯一可能利用地形拖延时间、寻求一线生机的方法！

　　“咻！”

　　乌黑的短矢如同毒蛇吐信，几乎是贴着她的脊背掠过，将她背后的衣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刃锋甚至擦破了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甚至能感觉到黑衣杀手那如同实质的、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戏谑的杀意。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她咬紧牙关，将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到双腿，在嶙峋的怪石间跳跃、穿梭，利用每一块岩石、每一处凹陷作为掩护。身后的破空声接连不断，短矢一次次与她擦身而过，钉入岩石，发出夺夺的声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声。

　　持刀追踪者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也被甩在了后面，显然，黑衣杀手的出现，让他们也产生了忌惮，不敢过于靠近。

　　但这并不能改变沈青瓷的绝境。黑衣杀手的身法太快，出手太狠，她仅仅依靠地形和运气，根本无法摆脱。

　　她的体力在急速消耗，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肺部火辣辣地疼。肩胛的旧伤也开始剧烈抗议，每一次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荒凉冰冷的西郊之夜？

　　不甘心！她还没有为父亲昭雪！还没有将“玄翼”连根拔起！

　　就在她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脚步也开始踉跄之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陡峭的土坡，坡下似乎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

　　没有犹豫的余地！她纵身一跃，顺着陡坡滚落下去！

　　碎石和枯枝刮擦着她的身体，带来阵阵疼痛，但她死死护住怀中的证据和头部。

　　“噗通！”她重重摔落在干涸坚硬的河床上，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苍鹰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土坡边缘，冰冷的眼眸俯瞰着下方，手中的乌黑短刃在黑暗中泛着幽光。

　　他缓缓举起了手。

　　沈青瓷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因为脱力和伤痛，动作迟缓了一瞬。

　　结束了……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然而，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土坡上方，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的闷响，以及一声极其短暂压抑的痛呼！

　　沈青瓷猛地睁开眼。

　　只见土坡边缘，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夜色朦胧，看不清面容，但那熟悉的身形和出手时那种冷静而磅礴的气势——

　　是陆绎！

　　他果然还是来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

　　他并未与黑衣杀手过多缠斗，似乎只是出其不意地一击将其逼退，或者……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沈青瓷看不真切，只看到陆绎的身影挡在了土坡边缘，隔绝了黑衣杀手那冰冷的视线。两人似乎对峙了短短一瞬，随后，黑衣杀手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冰雪般，悄然后退，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来得突然，去得也诡异。

　　陆绎并未追击，他转过身，从陡峭的土坡上轻松跃下，落在沈青瓷身边。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粗重而紊乱的喘息，以及那强忍着的、细微的颤抖。

　　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伸出手。

　　沈青瓷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因为脱力而动弹不得。

　　那只手并未触碰她，而是在她上方停顿了一下，随即精准地按住了她背后被短矢划伤、正在渗血的地方。一股温和却有力的内力透过他的掌心，缓缓渡入她的体内，暂时封住了伤处的血流，也带来一丝暖意，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剧痛。

　　“还能走吗？”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在这样的情境下，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沈青瓷咬着牙，点了点头，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却险些再次摔倒。

　　陆绎不再多言，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半扶半抱地搀扶起来。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但那支撑的力量，却让几乎虚脱的沈青瓷，得以勉强站立。

　　“此地不宜久留。”他言简意赅，扶着她，沿着干涸的河道，快速向着与青衣司方向相反的一处隐秘路径走去。

　　沈青瓷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衣衫下坚实的手臂和稳定的心跳。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陆绎再次相救的疑惑，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依赖于人的脆弱感。

　　她紧紧攥着怀中那包着蓝色纤维和记录了箭头位置的油纸包，这是她用命换来的线索。

　　陆绎……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一次次救她，是保护重要的棋子，还是……有别的她无法理解的原因？

　　夜色深沉，前路未知。

　　但至少，她还活着，并且，带回了可能撬动迷局的关键之物。

　　接下来的路，似乎更加艰难，也更加扑朔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