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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红颜坐铜雀 论君何以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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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与刘川话不投机,兰肃甩衣袖下辂车、独自策马扬长而去。狂奔一路可还是觉得气儿不顺,于是直奔了相辉楼。
永安京大体可以看作个被一条南北走向的章合街和一条东西走向的横贯驰道分成的四宫格。西南格子为未央宫,东南格子为长乐宫。
东北格子中,又被三条平行于横贯驰道的东西走向街道——由北至南分别为香室街、尚冠后街和尚冠前街,夹出三个区域。香室街南有太上皇庙、冯翊府。尚冠后街南为东市,主要以贸易为主。尚冠前街南、横贯驰道北,从章合街东至东城墙的这片区域是皇室成员的府邸。
至于西北格子,则是被南北走向的华阳街分为东西两部分。而西侧又被东西向的藁街分成南北两部。
藁街以南至驰道的区域,西边为历届太子居住的桂宫——目前空置,东边则为达官显贵的府邸。因其位于未央宫北阙又是当朝一等一权贵的府邸,故人称“北阙甲第”。后来因地儿不够用而逐渐东扩,以至于如今占据了华阳街以东的大部分土地。
华阳街东,北有扶风府、长安厨。往南为一条西接华阳街、东连章台街的夕阴街。夕阴街南、尚冠前街北、章台街西的区域为西市,乃永安京最为繁华之地,主打吃喝玩乐,号称天下“不夜市”,相辉楼便坐落于此。
相辉楼全名花萼相辉楼,不但有着“天下第一相辉楼”的美誉,更有着“入未央易,登相辉难”的现实高门槛。可即便如此,兰肃入相辉楼也从不用什么入会、预约……就如同回自个儿家般,一路畅通,被毕恭毕敬让入自己专属的独栋——铜雀阁。
相辉楼虽叫“楼”,实则为一个坐北朝南的建筑群。正门在南,进入后百余步便见主建筑相辉楼——一座五层朱玉色方阁。楼后正北方便是铜雀阁,凭借地势成为整个建筑群最高点。
兰肃因为一是绕远儿,二是显眼,所以几乎不走正门,都是从专属的北门进。而铜雀楼更是配有专人,平日里不干别的,就守着铜雀等陵王来。
见陵王到,侍者赶紧通知相辉楼管事岑裕(字婉意)。等岑裕赶过来,铜雀已按陵王平日喜好焚香起乐、上罢茶点……岑裕上气不接下气得喘着,“你这要不就几个月不见踪影,要不就从天而降。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呀。”
“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你管得着吗?!”
“你!……哎?不是都在上林狩猎呢吗?你怎么回来了?”
“你这儿消息比皇宫都灵,犯得着问我吗?!”
听出话风不对,岑裕索性在兰肃身边坐下,边斟茶边陪笑“素来悠然玄迈,不以世务婴心的陵王殿下今儿这是跟谁啊?来,看看这今秋头茬的桂花能不能顺了殿下的气儿。”知道兰肃尤爱桂花香。
兰肃端杯,未至嘴边便已香气扑鼻——桂花香伴着龙井茶,馨香清雅。品了口,三分桂花甜、七分龙井清,心情瞬间平和了许多。看着手中杯,“春做茶来秋打桂,暗香浮动清露留。堆叠密封久窨制,一层茶胚一层花。月中树香人间叶,花叶缠绵杯中游。”又看了看桌上的桂花糖藕,瞅瞅岑裕,“我是!喜欢桂花香!可你也不能全给我吃桂花吧?!”
岑裕被逗乐了,“我看啊,你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吃什么的。嗯……殿下想听琴?还是想聊天?还是……”手肘放在桌上,下颚靠上手背,笑看着陵王。
兰肃以同样的动作回应——同样的姿势,同样笑看着岑裕“还是什么?”
岑裕阅人无数,富的主、贵的主,人间百态,波澜不惊,可就是在陵王这儿遇到了坎儿过不去,还是会心动,没办法。
眼见岑裕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兰肃突然后撤了下身体。这一完全下意识的动作,一时间让两人都愣住了。
还是岑裕率先打破僵局,疑惑的表情变成了会心一笑。
而兰肃回以的,却是难以置信的笑容。
“我看啊,还是聊聊天吧。”岑裕此时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应该是五味杂陈吧。
“那……”兰肃整理了下情绪,恢复了以往的谈笑风生、全无正形戏谑着“聊什么呢?又怎么聊呢?”
“嗯……不如就聊聊你那刚回朝的旧爱……”见兰肃自嘲地笑着摇头“或者说说你的新欢小将军吧。”眼见其面色微沉,岑裕心里便有数了。“原来殿下刚到时的不悦,是因为小将军啊。”
“没事儿你总琢磨我干嘛?!这么大一个相辉楼还不够你操持的吗?!”
“职责所在,岑裕不敢怠慢!”
“你少拿鸡毛当令箭!”突然指着岑裕“我警告你啊,别听风就是雨,回头到处给我传闲话!”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没什么可避讳的!”说着,却摇摇头,一脸的一言难尽。
“之前西征大军凯旋入城时,得见过小将军。那风采……确实好一位鲜衣怒马少年郎呀。”
听着岑裕的话,兰肃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出当日刘川少年将军气若虹,银鞍白马踏春风的飒爽英姿,又想起之前二人的无尽缠绵……此刻,脸上的表情可谓标准的痴汉一枚。等回过神儿,见岑裕意味深长地冲自己乐,便立马儿变脸。
岑裕噗嗤笑出声“你这脾气呀……”
“我脾气怎么了?!我脾气好着呢!”说着,尝了口桂花糖藕“啧!下回少放点儿蜜,忒齁!还有,”夸张得抬高胳膊,展示着正被手中象箸夹着的一块藕的藕断丝连。“这咬一口呼一脸,你让我怎么吃?!你们给前面客人的,也这样?!这生意要都这么做,回头不得干黄了?!婉意呀,不是我说你,你好歹……”岑裕,字婉意。
“是——!是——!陵王殿下教训得是!回头我就让人都磨成藕粉,看哪位大爷还矫情!”
“你看你!这刚说你两句就不乐意了,就你这脾气,怎么干这服务业?!”
“殿下若是脾气好,还用着……”说着撇撇嘴,小声嘟囔着“跑这儿来撒气……”以她对兰肃的了解,已然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怕不是……和小将军吵架了吧?”
喝了口茶,“要说脾气,他才是那个不听话的主。”
“不听话……”岑裕重复着……心里大概懂了。“虽说我们陵王殿下平日里呢,已尽量让自个儿谦恭有礼、屈高就下,可骨子里那身为皇子的傲骨嶙嶙、桀骜不驯劲儿呢,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说着给兰肃斟着茶,“也难怪,你呢,一直有光禄勋护着,就是当今皇上要动你也得思量思量。这满朝官员见着你,更是作揖行礼,极尽赞美之词。殿下你呀,是已经把顺你意当作习以为常的事情了。这顺耳的话听惯了,偶尔几句逆耳的,可能觉得新鲜有趣,可若是再多来几句,那就刺耳了。对吧?”
手敲着桌子“人孔圣人也是到六十才耳顺的,我一二十出头之人,你让我学那个?!”满脸不服气。瞅了眼岑裕,“我……有吗?”对上对面投来的“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的眼神,“就……还好吧。我也不是那么听不得,可……他总得有理吧?!”
“殿下你呀,从来都是由着自己性子做事,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同时,负才任气、恃才凌人。凡是不顺你意的,全都被你定义为‘没理’!”
“岑婉意!你放肆!”兰肃假模假式拍着桌子“你信不信明儿我就把你驱逐出境?!”
“你看!这就不耳顺了是吧?!”岑裕也是深知兰肃个性,这人若真生气那必定是脸上乐开花。于是“那你可曾委屈过自己,逆过自己的意?”
“我……你还别说,我内婚不就是皇上硬赐得吗?!”
“那你不也没行夫妻之实,还和皇上置着气呢不是?!”
“我内是不想耽误人家!”
岑裕笑着摇头“殿下你呀,自个儿就不是个听话的主。”
“我为什么要听话?!我是皇子!”
“那安国公家自你神川开国起,是朝朝重臣,代代上公。府上大公子生前为驸马都尉,轶比二千石,论辈分,你这皇子得喊人一声皇姑夫,那是当今天子的小舅子,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岑裕突然乐“这么算来,你和小将军好像还差着辈分吧?”
“你少来!我俩另算。这皇家的辈分乱着呢!”
“所以说嘛,人小将军也是金贵的主。皇子在他眼里呀,还真就不见得有多值钱。”
“这话你算是说对了!内兰孝瓘上赶着示好也没拉拢成。”恭王兰溱,字孝瓘。
“是吗?!”岑裕好似吃了个大瓜,一脸是非得怼怼兰肃“快!说来听听,恭王是怎么拉拢的?”
“他……”眄了眼岑裕“无非就是许子玄个前程似锦,美好未来呗。还能怎样?!”
“切!”岑裕肉眼可见的失望。突然“子玄?这喊得可亲呀!”又是一脸是非“那你说说,你是怎么招惹了这么个主的?”
“我……”
“哎呀,今儿我算是明白什么叫活久见了。向来嘴巴不饶人的陵王居然也会无言以对。”岑裕不停地乐。继而审视的目光“看来这紧箍,你是要戴了?”
“这个嘛……”兰肃手抱双臂,向后倾身。思索良久“我呀,一直觉得感情这事儿啊,还真就不需要有个紧箍去限制心性。但你要说硬戴吧,我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咒语在自个儿手里。只是,戴上了紧箍却还随着心性……”长叹口气“我倒不在乎别人说我又当又立,我只怕刘子玄过不去。”
“你……哎,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该说你,可你这在一起时能将对方宠上天,可下一秒又立马儿翻脸不认人的毛病……它是病!”岑裕也是见多了兰肃上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狱的行事。
“哈,不但是病!还病入膏肓、没得治了呢!”一副“本王就这样!”的傲娇。
岑裕也是习惯了,摇着头“那你觉得,他许你的,他能做到吗?”
“他许我……我没让他许我什么呀。”
岑裕眨眨眼,虽心知肚明可还是故意问着“为何?”
“我心疼人儿啊,不想让子玄难做呗。”
“你呀……你是推己及人,知道这人的嘴、骗人的鬼。许诺啊,它不值钱!”
见被拆穿,兰肃索性摸着鼻子乐同时又不忘为自己找补,“这承诺之于感情呀,本就是件可笑的事儿。言行的专一应该是因为心里唯一人,而不是因为给了承诺。因为给了承诺而不得不违心行事时,你说,是对情感的忠诚还是背叛?”
“不就是面对弱水三千,你能不能只取一瓢饮嘛。”
“我还就见不得你这样儿的!上赶着让人骗,不骗还不对了。 ”眄了眼岑裕“岑婉意,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内西汉孝武呀,想与大月氏联手夹击匈奴,便遣郎侍从官张骞前往商讨。张骞这一行人啊,途中在穿越匈奴控制的地界儿时被抓了。这一扣啊,就是十年。十年后的某天呢,骞儿趁着匈奴把守松懈,终于带人逃了出来。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岑裕很是喜欢兰肃跟他说书,赶紧配合“怎么着?”
兰肃两手一摊“内大月氏啊,人家换地方了!骞儿也是不甘心啊,又翻山越岭,好容易找着了大月氏。可这回你猜怎么着?”
岑裕此时已被逗得乐不可支“还能怎么着,不同意呗?我也读过书!”
“哈,好!”兰肃乐着,却笑得蹊跷。“想来也是,人大月氏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愿陪刘彻折腾呀。可要说啊,还得是骞儿!特执着!又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游说。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掉好几层了,可……”故作停顿。
岑裕连忙接话“怎么着?还要让我猜?”以为自己说出了兰肃所想。
“这还用猜吗?!读过书的都知道,没说动呀!”冲岑裕扬扬下巴“哎?你内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吧?”
“你!”
兰肃满意地抿了口茶,“眼见没了辙,骞儿也放弃了,就想着回家吧。回去路上还特意绕开匈奴、选羌人的地盘儿走。可……”顿了顿,冲岑裕挑挑眉。
岑裕前车之鉴,白了眼兰肃,这次死活不接茬儿了。
兰肃得意地大笑,指点着岑裕“同是吃一堑长一智,内张骞可没你幸运。他没想到那时的羌人已归附了匈奴,所以骞儿呀,又被匈奴抓了。这下好嘛,又是一年起。”看着岑裕,“波折吗?戏剧吗?可这都真事儿呀。老子曰‘轻诺必寡信’。所谓世事难料,我承诺一个连自个儿都不确定的将来,你说我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不睁眼说瞎话嘛!”
岑裕看着绕半天终于抛出结论的兰肃,边摇头边撇嘴“这种事儿你干得还少吗?!”
“所以啊,我不对子玄说瞎话,难道还不对了?”
仔细地打量着兰肃……
“怎么了?”明显有些心虚。
岑裕笑着摇头“你这一套套冠冕堂皇、义正辞约的大道理,听着,是辞顺理正、入情入理。可实则呢?”瞅了眼这人,“你根本是居心不良嘛。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呀,是还在为你的自由做着无味的挣扎吧。”
见被拆穿,兰肃偷乐。端起杯“看破不说破,我一直觉得……”悠闲得品着茶,“是你的优点。”
“是,是,以后殿下不管说什么,我都顺着说,行了吧?!”说完,好像想起了什么,对着兰肃坏笑“你呀,说不定人小将军还不愿只取你这一瓢水呢。”
“啊?”
“啊什么?”见兰肃一脸懵“怎么?没想过吗?你呀,这自信哪儿来的?”
兰肃端着茶杯,盯着漂浮的桂花若有所思……
岑裕根据她对陵王的了解,判断这人现在肯定是在琢磨着怎么回怼。因为眼前这位七皇子从来都是无理也要争三分。见其缓缓放下茶杯,心想应该是想好了。就在准备洗耳恭听之际,没想到兰肃却来了句“如此说来,倒是我一厢情愿、当回事儿了……”不由“啊?”
“啊什么?怎么?没听清吗?你呀,这年纪轻轻就耳背了?”鹦鹉学舌般原话奉还。
岑裕要不是有一颗坚强的心脏,估计早被这人气死了。于是瘪着嘴,以沉默表示不满——还能说什么?说什么不被这人怼?!可又越想越不甘心,于是瞪着兰肃“你玩归玩闹归闹,可别耽误正经事儿!我这么多年费尽心血经营这相辉楼,让它成为如今这神川第一楼。但你可别忘了,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当初盘下它是为了什么。”说着,搭上兰肃手背,“我知道你不愿参与权利斗争,更不想卷入家国天下的纷争中,可我们谁不是被这世事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你想独善其身,可能吗?!你能退到哪儿?你的封地吗?再天高皇帝远,回头一旨欲加之罪便可满门抄斩。或者出走他国?你要真愿意,也不会在神川待到现在呀。荣王暗中早已和靖国的新国君打得火热,恭王也在积极笼络朝中百官,广招门生。你觉得他们是为什么?这天下虽大,该你干的事儿,你始终是逃不掉的。还有……和亲一事,你到底什么意见?”
兰肃一直耐着性子听着,直到听到“和亲”二字。不耐烦地抽回手“我知道了!”
“知道就行了吗?赞不赞同的,有什么意见……你倒是给个话呀!”
“我说!我知道了!”一字一顿,少见的不悦。
“还有,你和大司马府亲近是好事,可朝堂之上最忌情分二字。你不要为了儿女情长而给自个儿树敌……”
兰肃突然起身,背着手快步到明廊,深换着气……回身盯着岑裕,提高声调“你刚不还说我听不了逆耳话吗?!”
岑裕见这人真变了脸色,自知不可再多言。于是最后提醒“殿下不想听,岑裕不说便是。只是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此时,门外通禀,说恭王携一众公子到。
岑裕借机,说着“我去招呼下。”赶紧退下。等忙完再赶回来时,发现已无人。问过才知道陵王留下“将这桂花龙井和糖藕送些去见彰。”的话后便从侧门离开了。
看着桌上未喝完的半杯桂花茶,岑裕站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