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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受伤 ...

  •   冬日清晨的寒气被码头的喧嚣撞得七零八落,江瀛与陈稞戴着厚实的棉帽,帽檐压低,沿着熙攘的街道向禧江边的鹤渡口走去。

      越近江岸,咸腥的水汽、尘土、货物陈腐的气味便越发浓重地胶着在冷空气里,人声、号子、车马铃铛混成一片沉厚的背景音,嗡嗡地贴着耳膜响。

      鹤渡口确是应禧漕运的咽喉,江面被大小船只塞得满满当当,桅杆如一片凋敝的森林,缆绳纵横交错。岸上景象更是沸腾,无数力夫扛着山一样的麻包,在颤巍巍的跳板上蚂蚁般移动,监工尖利的吆喝像鞭子,不时劈开浑浊的空气。

      两人很快寻了份活计,卸一批药材,麻袋不算顶沉,但粉末般的细尘从缝隙里扑出来,呛得人喉头发痒。

      干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陈稞用袖子抹了把额角的汗,眯眼望了望无边无际的码头与船阵,低声道:“这么个找法,跟大海捞针没两样。”

      江瀛直起身,目光扫过江面,许多满载的货船离岸足有丈余,仅架着一根独木桥相连。桥面不过半尺宽,铺着防滑的稻草,却依旧颤巍巍晃个不停,底下江水浑浊,浪头拍打着船舷。

      “分头行动吧。”江瀛望向人群最拥挤的方向道,“我去那边,你去船上看看。”

      陈稞飞快地瞥了眼幽深的江水,喉结滚动,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我……我怵水,那木板看着眼晕,还是在岸上转转,看能不能从力夫嘴里听点闲话。”

      江瀛点头道:“那你在岸边等着,我去船上,若发现了什么便来唤你。”

      一个手持竹鞭、穿着羊皮坎肩的监工正吆喝着指挥装船,江瀛走过去,垂着眼,用他听来的几句本地口音闷声道:“我想找活。”

      监工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年纪尚轻,额角冒汗,眼神十分清明,不像会偷懒的样子,便用鞭梢随意指了指江心一处:“去前面那条红船,还缺人手。”

      江瀛应了声,跟着其他力夫往船舱走去。

      他一边背着货箱往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周遭船只,大多是简陋的货船,船板斑驳,船舱敞开着,里面堆满了布匹、香料。

      可走到渡口最南端时,却见三艘船单独停在一处,与周遭灰扑扑的货船截然不同,船身漆着暗沉的枣红色,舷窗雕着细密的花纹,显得低调而讲究。

      江瀛心头一动,恰好手头的货搬完了,便凑到管事跟前,编了一个借口道:“大哥,我家里等着用钱,能不能让我再搬几趟?工钱少给点也成。”

      管事的不耐烦地挥挥手:“就那些茶叶箱,搬进底舱去,动作利索点!”

      “好嘞!谢大哥!”江瀛忙不迭应下,扛起一个木箱,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

      麻包里的茶叶确实不重,可当他把货箱搬上船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这船的吃水也太深了些。

      寻常运茶叶的船,即便是满舱,船身也只会下沉少许,可这船的船舷离水面不过两尺,仿佛载着远超茶叶重量的东西,船底像是坠了铅块一般。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眼角余光扫过船舱深处,帘幕后面隐约有光影晃动,似乎有人在里面走动。

      “磨磨蹭蹭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一道火辣辣的剧痛顺着脊背蔓延开来,江瀛身子一僵,险些把手里的货箱摔落在地。

      那挥鞭的管事正瞪着他:“偷懒耍滑也不看地方!不想干就滚!”

      背上的疼痛清晰的钻进骨头缝里,江瀛咬了咬牙,硬生生压下心头的火气,他还没查清这船的底细,不能贸然冲突。

      刚要继续搬货,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个汉子,脸色涨得紫红,双手死死掐着自己喉咙,像是离水的鱼般张大嘴,却只发出可怕的“嗬嗬”声,随即软软瘫倒在甲板上,蜷缩着剧烈抽搐。

      江瀛立刻停下脚步,弯腰去扶,结果后肩又挨了一鞭,力道比刚才更重:“少多管闲事!赶紧搬你的货,不然把你扔江里去!”

      这一鞭彻底点燃了江瀛的火气,他转身,目光冷的像江面上的寒风:“人倒在这儿!你没看见吗!”

      “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爷?” 管事勃然大怒,扬起鞭子就要再抽,就在这时,船舱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妇人,发髻散乱,系着粗布围裙。

      “阿桂!你出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船舱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焦急。

      那叫阿桂的妇人却顾不上回应,只顾着要给地上的汉子喂药。

      管事见状,更是火冒三丈,鞭子调转方向,朝着妇人后背抽去:“不长眼的东西!耽误了时间,你担待得起?!”

      江瀛瞳孔一缩,因为那妇人侧身时,隆起的腹部赫然可见!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妇人面前,鞭子“啪”地抽在他的棉服上,留下一道深色的印记。

      “反了你了!”大约从未被苦力如此顶撞,管事竟顺手抄起甲板上一根用来顶门的硬木短棍,兜头就向他们砸来!

      他转身挡住管事的视线,对妇人急声道:“快把他扶到旁边去!”

      说话间,木棍已然带着风声砸了下来,江瀛只来得及侧身格挡,“咔嚓”一声脆响,半截木棍还是狠狠砸在了他左边肩膀与锁骨的连接处。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江瀛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半边身子瞬间麻了,连带着手臂都抬不起来。

      他知道,锁骨断了。

      可他还是紧咬着牙,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扶住汉子,眼神死死盯着管事,声音带着一股狠劲:“你再动一下试试!”

      管事被他眼里的戾气震慑了一瞬,随即又要挥棍,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船舱三楼传来:“闹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船舱第三层的隔间里出来一个身着锦袍的公子,他身姿挺拔,手持便面,因而看不清他的长相。衣料是上好的云锦,绣着银线暗纹,领口与袖口处隐约露出一只展翅的灰鸟,羽翼线条凌厉,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管事的木棍僵在半空,连忙躬身行礼,脸上的凶狠瞬间换成了谄媚:“公子,是这小子不知规矩,耽误了干活。”

      公子没看管事,目光落在混乱的甲板上,瞥了一眼江瀛惨白的脸和不自然下垂的左肩,淡淡道:“码头讨生活,不易。给他些钱,让他走吧。”

      语气随意的仿佛打发一只碍事的野狗。

      旁边立刻有仆从掏出几块碎银,丢在江瀛脚边。

      江瀛没去接那银子,他的视线只停留在那公子衣上的灰鸟图样上,与那日在雾隐山见到的秘密运粮人身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骤然窜过脊椎,竟然压过了锁骨处的剧痛。

      他强忍着剧痛,没再说话,弯着腰,一步一步,稳着脚下几乎感觉不到的跳板,离开了那艘装饰豪华的船。

      “恩人!恩人留步!”微弱的女声追来。

      是那个叫阿桂的孕妇,她安顿好了丈夫,急急跑来,眼含泪光便要跪下。

      江瀛忙虚扶住她。

      “多谢恩人……今日若不是您……”阿桂泣不成声。

      江瀛摇摇头,趁势低声问:“这船……是往哪里去的?”

      阿秀用袖子擦泪,抽噎道:“听管事的说,装些茶叶、绸缎,便要往潼州去了。”

      潼州!怎么会是潼州!

      江瀛心头剧震,那个安詹之役爆发的地方……父亲的死亡,私运的粮车,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疯狂碰撞,几乎要激起轰鸣。

      他勉强对阿桂点点头,转身离开,寻了处僻静的货堆旁坐下。

      左肩的疼痛一阵凶过一阵,牵动着每一次呼吸。

      他闭着眼,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灰鸟图案,在他脑中反复灼烧。

      “江灜!”陈稞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显然听到了风声,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看到江瀛的样子,眼睛瞬间瞪大。

      “你……”陈稞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立刻蹲下身,想碰又不敢碰,“这、这是怎么弄的?!”

      江瀛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额发被冷汗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嘴唇失了血色。

      陈稞一把扯下自己身上还算厚实的外袍,小心地、尽量不碰他左肩地披在他身上。

      带着体温的暖意裹上来,江瀛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松弛了一线。

      “是不是那条红船上的人?”陈稞愤怒道。

      江瀛想抬手拉住他,稍一动,左肩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动作猛的滞住。

      闻得几声沉闷的声响,那艘枣红色的船与岸边相连的最后一块跳板被抽走了,船身缓缓移动,破开江水,离岸而去。

      那个提着沾血皮鞭的管事倚在栏杆边,脸上挂着讥讽的笑。

      路过江瀛时,竟“啐”了一口浓痰,落在他脚边的泥地里,污秽不堪。

      “就是你! 找死!”陈稞目眦欲裂,他没等江瀛再开口,几步冲到那管事面前,拳头带着风声砸在对方脸上,管事惨叫一声,鼻血瞬间涌出。

      陈稞掐着他的后颈,不顾他的挣扎叫骂 ,拖着人就往河边去,在围观人群的惊呼声中,像扔一袋破布似的,将管事狠狠掼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码头本就人来人往,挑夫、商贩、船家围了一圈,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低声议论,还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冲突吓得后退半步。

      几个穿着同款服饰的管事闻声赶来,脸色铁青地堵在路口,陈稞理也不理,转身快步走回江瀛身边,弯腰想扶他,却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好大的胆子!敢在漕运码头行凶!”领头的管事怒喝。

      陈稞眼底的戾气翻涌,正要发作,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有人高声喊着“姚大人来了”,纷纷往两边退让。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高挑的人走来,那人身形矜持高傲,如一只仙鹤,衣着极为鲜亮,走路时衣袂翻飞,在一派沉闷色彩的码头上显得格外显眼。

      正是漕运转运使——姚星漾。

      江瀛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撞见他,忽的记起他如今当着漕运转运使的差事,想来今日便是按例来码头巡查。

      姚星漾穿过重重人群,走到互相搀扶着两人面前,他盯着江灜皮开肉绽的伤口,没有说话,依旧是惯常的冷傲。

      这时,落水的管事被人捞了上来,浑身湿透,锦袍贴在身上,头发滴着泥水,嘴唇冻得发紫,一边咳嗽一边吐着河水。

      他狼狈地爬到人群中间,扑通跪下:“姚大人!您可得为小的做主啊!这两个苦力造反了!不仅殴打小的,还敢在码头行凶,简直无法无天!”

      江瀛靠在陈稞身上,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他欲殴打孕妇,我出手阻止,他便持鞭举棍伤人。”

      姚星漾皱眉,嫌恶的神情落在那管事身上,对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一个眼色。

      随从立刻会意,对着人群挥了挥手:“都散了!围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姚星漾面色阴沉,不耐烦地道:“把今日当值的管事全带回去,各打五十大板!那个动手伤人的夯货,加罚五十,押去漕运司牢里关一个月!”

      随从们应声上前,押着一众管事退下。

      江瀛右手拽了拽陈稞的袖子,示意他赶紧离去。

      他不确定姚星漾是否认出他们,但若是起了疑心声张出去,那他今日可真是白遭这一茬了。

      陈稞读懂了他的意思,转身欲走。

      此时,就听姚星漾冷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们两个,给我押回漕运司衙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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