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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乔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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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瀛的屋内陈设,一如其人,透着清朗气象。
西斜的阳光穿过雕花窗,将室内照得纤尘毕现,清冽的兰草香似有若无。
靠墙立着一排榆木书架,架上除了典籍兵书、舆图,还错落摆着几盆绿萝蕨叶,给素净的屋子添了几分生机。
“你方才说什么,私运军粮?”
陈稞一进门,便往书桌旁的躺椅里一陷,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二郎腿翘得老高,脸上写满了“你没开玩笑吧”。
江瀛没理会他的调笑,面色平静地将事情始末道来:徐溪如何在雾隐山撞见隐秘的运粮队伍,阮温山的急函如何送到他与方淮青手中,他们又如何上山查探。
陈稞听得神色渐惊,满脸愕然。
江瀛转身,从榆木书架高处抽出一本厚重卷册,在书桌上“哗啦”一声展开,几乎铺满整张桌面。
“这是我从将军府藏书阁里摹来的《应禧漕运水利全览图》,查看一下与雾隐山相连的河流,就可以推测他们是如何将粮食运出去的。”
“等等!你让我先捋一下!”
陈稞起身,伸手按住江瀛正要指向地图的手腕。
他绕过书桌站到江瀛面前,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试图理清头绪:“你是说,徐溪看见一队人在雾隐山深处运粮,你们便怀疑,这粮草来路可能不正?”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不严谨,但也大差不差,于是江瀛颔首:“是。”
陈稞脸上流露出荒唐的神色,点了一下他的额头:“江瀛你是不是在武院学疯了,应禧城的粮草运送都要经过粮草司的批准,谁敢私运,那真是活腻歪了。”
“粮草司?”江瀛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官署名。
“对啊。”陈稞看了一眼桌上复杂的地图,“要我说,那兴许就是条正在勘测的新粮道,还没录档呢。你这担心,是不是多虑了?”
“他们避人耳目,行事刻意隐蔽,不像寻常官差。”江瀛语气笃定。
陈稞叹了口气,重新坐下:“运粮谨慎些也正常。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敢情就为这个?”
“军粮之事无小事。”江瀛瞥他一眼,“眼下看着是‘小事’,若真有疏漏,日后便是动摇根基的大祸。我不能因怕虚惊一场,就视而不见。”
陈稞沉默片刻,妥协摆手:“行行行,我说不过你。那聪明绝顶的江公子,现在有何打算?”
江瀛目光落回地图,提笔蘸墨,在几处水路节点上圈下标记。
“方淮青那边已在查,但我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先顺着途径支流沿线看一看吧。”
陈稞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你们简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话音未落,江瀛顺手抄起手边一本薄册,朝他轻轻扔了过去,陈稞笑嘻嘻地接住。
江瀛站在桌后,光影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陈稞背对着窗,西沉的落日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
把册子放回桌上,陈稞也低头看向地图,他手指点了点一个支流交汇处。
“喏,看这儿。”他指尖点向雾隐山所在,“雾隐山溪流多半汇入七都河,下行四十里与铜江交汇,最终注入禧江。要运粮出山,禧江上的鹤渡口是必经之地——那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漕运码头,南来北往的货船都在那儿停靠,我们可以从那入手。”
江瀛眼中一亮 ,调侃道:“陈公子原来深藏不露。”
陈稞掀袍靠坐在他床边道:“你若在武院待两年,天天听着这些门道入睡,也能脱口而出。”
“好!”江瀛合上舆图,“那我们就去鹤渡口,查探这批粮草的踪迹与去向!”
陈稞困得眯眼,往床上一躺:“听你的。”
江瀛一把将他拽起:“穿着外衣不许沾床!”
“我掀外袍了!”陈稞震惊。
“那也不行!”
最终,陈稞带着困意又直挺挺坐在了江瀛的书桌前。
看他面带疲惫,江瀛奇怪道:“你怎么看起来这么乏?”
陈稞睁开眼:“被你气的。”
江瀛抄起一本书册又要朝他扔过去。
陈稞揉了揉额角,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还说呢,早上来找你,扑个空。想着去济世堂找徐溪,结果她也不在。我在门口等了半晌,结果瞧见你俩亲亲热热回来了。”
江瀛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别瞎用词,我们又不是去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只是此事隐蔽,加上事发突然,暂时不便告知他人而已。”
瞧着陈稞昏昏欲睡的模样,江瀛悄悄沾了点墨汁,猝不及防在他眉毛上抹了两道。
陈稞猛地起身,椅子被掀翻在地。他捋起袖子就冲过来,江瀛却不躲,坐在榻上笑得前仰后合:“有雷公风范!”
两人打闹了一阵,陈稞哀怨的在一旁擦着眉毛上的墨迹。
江瀛思索片刻,还是补充道:“若我们查探后发现是虚惊一场,那便是最好,若不是,怕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得守口如瓶。”
陈稞不屑道:“这么荒唐的事情,我说出去还怕其他人笑话我呢!”
“我们何时动身去码头?”江瀛问。
“先别急。”陈稞放下铜镜,“这种大宗货物的流转,尤其走漕运的,都有固定的船期和路引。鹤渡口那么大,我们两眼一抹黑地去,找不着门道。至少得先摸摸底,看看平日里哪家船行接粮货多,官府巡检是什么时辰,心里有个数才好办事。”
江瀛觉得有理:“那好,三日后我去你家找你,我们再细商。”
陈稞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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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悄然潜移,应禧城已快步走向岁末,枯叶在青石板路上翻滚堆积,每一步踩上去,都发出清脆细碎的声响。
萧索之意弥漫大街小巷,却也为这座城池平添了几分寂静而厚重的暮气。
三日后,江瀛如约来到陈府。
陈家门房见是他,笑着行礼说少爷吩咐过,请江公子直接去后院寻他。
江瀛轻车熟路穿过回廊水榭,到了陈稞独居的小院,却见院中空无一人,石桌上只摆着一套喝到一半的茶具。
“陈稞?”他唤了一声。
“这儿呢。”
声音从院墙角的凉亭后传来。
江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陋短打的“汉子”正弯腰在井边打水,那人直起身,转过脸来,不是陈稞是谁?
只见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短衫,袖口和裤腿都用麻绳紧紧束着,腰间胡乱扎了条灰布腰带,脚上一双沾了泥星的旧布鞋。
发上用一根木簪草草挽了个髻,几缕碎发不羁地落在额前,脸上甚至还有几道浅浅的灰印。
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个刚从码头或工地下来的朴实劳工。
江瀛先是一愣,待看清他那张俊脸配上这身行头,强烈的反差让他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越笑越响,肩膀都微微耸动。“陈......陈公子,您这是从哪被给赶出来了?”
陈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拎着水桶走过来,把桶往地上一放,溅出几点水花。
“笑什么笑?还不是为了你江公子的大事!”他扯了扯身上粗糙的布料,一脸嫌弃又得意的复杂表情,“这可是我让管家找来的,最不惹眼的行头,你瞧瞧,料子扎人,穿着还一股子晒干了的河泥味儿。”
江瀛止住笑,眼里仍带着愉悦的光:“所以,这便是你的法子?”
“那不然?”陈稞抬手用袖口内里擦了擦额角,模仿着码头工人的粗豪姿态,“鹤渡口三教九流,眼尖的人多。你我穿着锦袍过去,人家隔着二里地就警惕了。扮成找活计的短工,混在人群里才听得着真话,看得清门道。”
他说得在理,江瀛点了点头,打量着他:“难为你了。”
“知道就好!”陈稞立刻顺杆爬,指着自己的脸,“为了你,本公子连形象都不要了!这要是传出去,一世英名都毁了,我爹见了怕得以为陈家要败落!”他语气夸张,“我为你付出这么多,回头得好好谢我!”
江瀛心底暖融融的,知道陈稞看似抱怨,实则已将他的事真正放在了心上。
他拍了拍陈稞的肩膀,真诚道:“一定。记你一大功。”
“这还差不多。”陈稞满意了,转身快步走进屋里,拎出另一个小包袱丢给江瀛。
“给你的,赶紧换上。我打听过了,近日码头有一批从南边来的山货要卸,正缺人手。咱们现在就过去,混进扛活的队伍里,先摸清楚码头上的格局和那些管事、把头的情况。”
江瀛接过包袱,触手也是粗糙的布料,他不再多言,迅速进屋更换。
当他同样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走出来时,两人对视一眼,院子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走吧,‘陈大哥’。”江瀛学着码头上的称呼,眼里带着笑意。
“走,‘江小弟’。”陈稞也咧嘴一笑,顺手把墙角两顶半旧的棉帽扣在两人头上,“活儿要干得像,家伙什也得备齐。”
两人从陈府后角门悄无声息溜出去,融入应禧城的喧嚣街巷,朝着禧江畔那座忙碌而复杂的码头,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