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风起青萍末 ...
-
吵架后的第十日,杜荷终于寻得机会,在太液池西侧那座少人经过的听雨轩约见了武明空。时值盛夏午后,池中初荷才露尖尖角,蜻蜓点水而过,本该是个惬意的时节,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凝着化不开的疏离与小心翼翼。
杜荷似乎瘦了些,弱冠之年的他下颌线条更显硬朗,但眼中那簇火并未熄灭,反而因这百余日的禁闭沉淀得更加灼热执拗。他见武明空来,未先开口,只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推至石桌对面。
武明空没有立刻去碰。她看着杜荷,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眉宇间却染上阴郁与不甘的少年,心中百味杂陈。那场斗殴,那百日禁闭,那次铺天盖地的争吵,像一道深深的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
“打开看看。”杜荷声音有些哑。
武明空解开锦囊,倒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簪头嵌着鸽血红的西域宝石。她记得,上元灯市,她曾在这类胡商摊前驻足片刻,多看了一眼。那时杜荷在她身侧,笑着说“俗气”,未曾想他竟记下了。
心底某处微微一软。她抬起眼,目光落向另一样东西上,是一卷精心裱糊的绢帛。展开,竟是一幅手绘的简图。图上以朱墨标注着朝中各方势力:东宫、魏王府、关陇世家、山东士族、江南文臣……脉络清晰,关系错综,甚至在一些名字旁,还有蝇头小楷写着的性情分析、立场倾向、乃至隐秘关联。
这绝非寻常人能绘制之物。武明空指尖抚过那些墨迹尚新的线条,心中震动,抬眼看向杜荷。
“禁闭这些日子,并非全然虚度。”杜荷迎上她的目光,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语速却快了起来,“我大哥、房相、长孙大人他们私下议论的,我留心记了,又结合往日所见所闻,慢慢理出了这张图。明空,我知道你关心这些,你心里装的不止是后宫稚子、琐碎宫务。”
他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献宝的急切与真诚:“嫁给我。杜家虽不敢说手眼通天,但在朝中经营数代,根脉总有几分。我可以做你的眼睛、你的耳朵,让你看见这朝堂之上、宫墙之外的真正棋局。嫁给我,后宅方寸之地困不住你的,我能给你一个更大的世界。你以后就一心帮我,我们夫妻一体,何愁前路?”
这番话,混合着少年人炽热的爱意、世家子天然的权力嗅觉、以及一种“我能为你破例”的慷慨,极具诱惑力。武明空握着那卷绢帛,指尖能感受到杜荷伏案绘制的温度与心血。那一刻,她相信他的爱是真诚的,甚至愿意为他心中那个特别的她,打破某些规矩。
她收下了步摇,更收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沾着权力气息的“礼物”。两人之间的冰层似乎在这份“共享”的秘密与未来蓝图前,悄然融化。杜荷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更深的占有欲。武明空没有挣脱,任他握着,心中却有一根极细的弦,无声地绷紧了。
武明空心里明白,杜荷给出的,是一张经由他解读、过滤后的“地图”,是一条他规划好的、依附于杜氏家族脉络的“坦途”。他的潜台词清晰如刃:“世界我带你去看,但路,得按我的、我家族的方式来走。”他欣赏她的才智与野心,却本能地要将这力量纳入自己熟悉的轨道,化为“辅佐夫君”的贤内之力。而武明空灵魂深处躁动不安的,是亲手描绘、乃至颠覆这张地图的渴望。这次和好,甜蜜之下,是她以默许接受“附属者”身份为代价,换来的短暂安宁。她尚未完全明晰,但已模糊感到:接受这份馈赠,或许就意味着交出了自己命运的笔。但她依然不由自主地倒向杜荷的怀中,仿佛少年的胸怀能容纳得了少女内心所有的伤痛,即使这伤痛是由少年带来的。两人回到清暑殿内室,亲热许久才分开。若不是这皇宫属于陛下的领地,恐怕杜荷又要做出上次他生辰那日在他房间的事情了。
和好后的气氛需要宣泄,几日后,杜荷邀了平日交好的几位世家子弟,又特意来请武明空同去长安城郊的皇家猎场散心。他选了两匹西域新贡的骏马,一黑一白,神骏非凡,却都带着未完全驯服的野性。
“敢骑么?”杜荷翻身上了黑马,勒缰转头,挑眉看向武明空,眼中是熟悉的、带着激将的挑衅。
武明空不言,利落地踩镫上马。白马果然烈性,人一上背便人立而起,长嘶不止。周围子弟发出惊呼,杜荷也变了脸色欲来相助。武明空却伏低身子,双腿紧夹马腹,一手控缰,一手轻抚马颈,在它耳畔低语几句。那马挣扎片刻,竟渐渐平息,只是鼻息仍重。
她抬眸看向杜荷,额角有细汗,眼神却亮得惊人:“走吧。”
一行人纵马入林。武明空的白马一旦跑开便如离弦之箭,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风声呼啸过耳,卷起她的长发与衣袂,这些日子积压的郁气、彷徨、无形压力,仿佛都在这疾驰中被暂时抛却。杜荷策黑马奋力追上,两骑并辔,在初夏葱郁的林间道上飞驰,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明空!”杜荷在颠簸的马背上侧身,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目光灼灼如烈日,“你看我们,像不像这两匹马?并驾齐驱,谁也不输谁,谁也驯服不了谁!我要的就是这样的你,完整的、生动的、带着爪牙的!”
这番告白,野性、直接,抛弃了所有士族礼法的矫饰,直击武明空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与渴望。在他眼中,她看到了对自己全部棱角、甚至那些“不安分”野心的爱,而非修剪打磨的欲望。旷野之中,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和这自由的风。那一刻,武明空几乎要相信,或许真有这样一种爱情,能成为她所有离经叛道念想的容身之所。
天色忽变,暴雨骤至。众人仓皇寻到一处山洞躲避。洞内阴凉,杜荷捡来枯枝生起篝火。两人衣衫半湿,隔着跳跃的火光对坐。世家子弟们都有眼力见,随即换了个山洞,只留下杜荷与武明空在此。武明空说起陛下初见她时,她正因不公与兄长激烈争执。“陛下当时说,‘此女眉目有英气,性烈敢言,心中自有沟壑,赐名‘媚’字,望其外柔内刚,聪慧明澈。’”她拨弄着火堆,声音在雨声衬托下显得有些悠远,“杜荷,你爱的,可是这个‘武媚’?还是只想看到一个属于你的顺从的‘杜夫人’?”
杜荷凝视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认真道:“我爱的,就是此刻与我并肩躲雨、敢骑马敢争执、心里装着天下事的武明空。无论你叫什么。”
“其实还有一事我未同你说过,年初你回老家相亲的时候,我暗中做了手脚,我带着我的兄弟们恐吓了几个条件不错的你的相亲对象让他们不去见你,只留那几个歪瓜裂枣去和你相亲,我就是怕你见了他们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杜荷不好意思地说道。
“哈哈哈,原来如此啊,我说我兄长怎么也不至于给我找的都是些奇葩,原来是你暗中做了手脚啊。”武明空笑着投入杜荷怀中。
气氛微妙而暧昧。湿气与暖意交织,武明空忽然倾身过去,吻住他的唇。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凉意和篝火的灼热,充满试探与渴望。杜荷身体一僵,随即回应,手臂环上她的腰,力道渐重。意乱情迷之际,她解开他的腰带,脱下他的外衣,解开她的衣襟,拿着他的手滑向她还未发育饱满少女的胸部。然而,在最后一刻,杜荷却猛地停住,将脸埋在她肩头,呼吸粗重地平复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眼中情欲未退,却染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克制。
“不,”他说道,为她拢好衣襟,“等成亲。我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烛,给你所有该有的尊重。”
那一夜,他们只是紧紧相拥,热烈地接吻,仿佛与心上人的亲密接触能洗刷掉内心所有的不甘与伤痛。他们听着洞外滂沱雨声,直至天明。雨水冲刷山林,也仿佛冲刷了两人之间所有隔阂。次日雨霁,杜荷送她回宫,一路紧紧牵着她的手。
然而此刻的武明空还不知道,杜荷爱的,是“作为他爱侣的、鲜活烈性的武明空”,他欣赏这份生命力,并将其浪漫地等同于爱情的燃料。他天真地认为,她所有的能量与野心,都可以在他们构建的二人世界里得到安放、消耗,甚至成为他们爱情传奇的注脚。他未能理解,或者说拒绝理解,武明空的政治抱负与生命能量,本质是指向外部世界的,是需要广阔天地来施展的。一旦这股力量真正转向朝堂博弈,触及杜家乃至他自身利益的核心时,这份欣赏会迅速蜕变为恐惧、不解与排斥。旷野中的并驾齐驱,终究只是脱离现实轨道的一场幻梦。
回程路上,天空再次阴沉,行至半途,又是一场急雨倾盆而下。两人躲进道旁一座废弃的驿亭。亭子破败,但总算能遮雨。最初是尴尬的沉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天地。
杜荷默默寻了些干燥的柴草,在亭角生起一小堆火。武明空则在积灰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副残旧的木制棋盘和两盒棋子。她拂去灰尘,棋盘上纵横十九道依然清晰。
“手谈一局?”她抬眼问。
杜荷点头,在她对面坐下。棋局无声展开,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乐。杜荷落子沉稳,步步为营,布局从星小目开始,重视边角实地,棋风与他杜家“守正出奇、根基为重”的为官之道如出一辙。他沉吟落下一子,淡淡道:“家兄常言,为政如弈棋,需先固根本,再图进取。无根之木,华而不实;无基之楼,倾覆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