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长安道》翩若西鸿

52、陌路离殇

　　“当然！”杜荷毫不犹豫，“太子仁厚宽和，若能登基，必是仁君。”

　　“仁厚宽和是好事，但为君者，不能只有仁厚。”武明空缓缓道，“太子确实待人宽和，但他耳根子软，易受人左右；他推崇士族，认为治国当由世家主导，寒门只配为小吏，这观点，你以为对么？”

　　杜荷眉头皱起：“这有什么不对？世家子弟自幼受教，知礼明义，熟悉典章制度。寒门即便有才，也多不懂为官之道，需从底层历练。”

　　“所以寒门就永远只能做小吏？”武明空的声音抬高了些，“杜荷，你查的那个贪腐案，那个寒门出身的参军，他为何贪墨？不就是因为穷怕了，一旦有权就想捞钱？若天下寒门都有公平的机会，都能通过正途获得应有的地位和俸禄，谁会铤而走险？”

　　“那是他心术不正！”杜荷反驳，“世家子弟也有贪腐的，但多数还是守规矩的。为何？因为家族声誉重于个人得失。寒门无此约束，自然容易放纵。”

　　“所以你认定，治国就该由士族垄断？”武明空站起身，眼中有了怒意，“杜荷，你睁开眼睛看看！徐慧不是世家女，她的才智如何？我不是世家女，我做的又如何？文成公主远赴吐蕃，她带的工匠、医官、学者，多少是寒门出身？他们做的差么？”

　　杜荷也站了起来：“徐慧是特例！千年才出一个的天才！武明空，你不能以特例推论全体！至于你……”他顿了顿，语气软了些，“你当然优秀，但你是得陛下亲自教导，才有今日。寻常寒门女子，哪有这样的机遇？”

　　“所以问题的根源是‘没有机遇’，不是‘没有才能’！”武明空直视他，“我要支持的，是一个能给所有人机遇的朝廷，不是一个只会维护士族特权的朝廷！”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内室里，李治放下书，走到门边，从门缝望出去，看见院子里对峙的两人，眉头紧皱。

　　“武明空，你太天真了！”杜荷也动了气，“你以为这世道是什么？是话本里的理想国么？士族掌控朝堂数百年，根深蒂固，你想动摇？凭什么？凭你一个女官，凭那些连字都不识的寒门百姓？”

　　“凭道理！凭公义！”武明空眼眶红了，不是委屈，是愤怒，“杜荷，我以为你变了，我以为你经过这三个月，能看懂些事情。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和那些躺在祖荫上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有什么不同？！”

　　“我和他们不同！”杜荷低吼，“我杜荷今日所有，是自己一拳一脚挣来的！我为太子拼命的时候，那些‘寒门才子’在哪儿？在钻营，在算计，在想着怎么踩别人上位！武明空，你睁开眼睛看看现实！现在朝中斗得最凶的，就是那些科举上来的寒门官员！他们拉帮结派，攻讦世家，为的是什么？是为国为民么？是为自己的权势！”

　　“所以你就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就要死死抱住士族的特权不放？”武明空摇头，眼中满是失望，“杜荷，我以为你至少懂得‘兼听则明’……”

　　“我懂！”杜荷打断她，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我懂的是现实！明空，太子是储君，陛下有意传位给他。你现在在宫中，与其整日带孩子、忙宫务，不如嫁给我，去杜家过安稳日子。你只需要每天锦衣玉食地在房间里等我就好了，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这些？”

　　武明空挣开他的手，退后两步，声音颤抖：“所以在你眼里，我做的这些事，都是‘掺和’？我带好皇子公主，协助韦贵妃打理六宫，这些都没有意义？我就该嫁给你，然后在家绣花弹琴，等着你回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杜荷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中一软，语气缓了缓，“我是为你好。这朝堂之争太凶险，我不想你卷进来。而且……而且现在满长安都知道你与我亲密，除了我，还有哪个士族子弟敢娶你？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还有什么出路？靠着在宫中人老珠黄吗？明空，我对你是真心的，你为何……为何就不肯信我？”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武明空心里。她看着杜荷，看着这个她曾真心喜欢过的少年，忽然觉得他如此陌生。

　　“杜荷，”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我信过你。信你会成长，信你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为国为民。但现在我知道了，你要的‘为国为民’，是士族主导下的‘国泰民安’；而我要的，是天下人都有机会的‘海清河晏’。我们……不是一路人。”

　　杜荷脸色发白：“那你支持谁？不支持太子，难道支持魏王？他比太子更依赖世家！”

　　“我支持晋王李治。”武明空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李治在内室听的心里又暖又震撼。

　　杜荷随即笑了，那笑声里满是嘲讽和不可思议：“李治？雉奴？那个十四岁的孩子？武明空，你是疯了么？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懂什么治国？陛下再疼他，也不可能传位给他！”

　　“他懂。”武明空斩钉截铁，“他比你，比太子，比魏王，都更懂什么是真正的‘水能载舟’。他心怀的是天下人，不是某一个阶层。”

　　杜荷盯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许久，他大笑着说：“好，好……武明空，你记住你今天的话。你这样的天真，你能有什么样的未来，你就是凭着运气才到了现在的位置，不然就凭你的想法你的三观你会干一行毁一行，你除了嫁给我帮助我依附于我，你没有任何出路的。”

　　“大不了我就回老家经商去，陛下给我的赏赐不少，我有本钱，大不了我就隐居山林，我就去种地，没有你我就活不成了吗？”武明空声音越来越大。

　　“你宁愿去经商也不想嫁给我吗？你太伤害我了！你简直不可理喻……”杜荷声音也变大。

　　就在这时，贤妃回来了。没进院门，就听到他俩的争吵，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再看武明空红着眼圈，杜荷脸色铁青，心中了然。她上前拦住杜荷，温声道：“杜侍卫，今日是雉奴生辰，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可好？”

　　杜荷对贤妃行礼，声音僵硬：“娘娘见谅，末将告退。”

　　他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贤妃叹了口气，转身去看武明空。少女站在榴树下，肩膀微微颤抖，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贤妃上前揽住她，轻拍她的背：“傻孩子，哭什么？观念不合，吵一架罢了。日子还长，慢慢说。”

　　武明空却像崩断了弦，伏在贤妃肩头，放声大哭。那哭声里，有失望，有委屈，也有一种理想被击碎的痛楚。她以为杜荷会懂，以为他们可以并肩前行，可现在才知道，他们看的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

　　内室的门开了。李治走出来，看着痛哭的武明空，又看看杜荷离去的方向，稚嫩的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他想安慰武明空，却不知该说什么。

　　“稚奴，对不起，毁了你的生辰宴。”武明空声音哽咽地对李治道歉。

　　贤妃对李治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别过来。她轻拍着武明空的背，像哄孩子一样：“哭吧，哭出来就好。这深宫里，能痛痛快快哭一场，也是福气。”

　　武明空哭着去了内室，贤妃和李治说一会儿陛下会过来，让他调整好状态。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驾到。”

　　李世民走进来时，脸上带着疲色。他这些日子为立储之事焦头烂额，今日突发奇想，召来钦天监想用玄学减轻焦虑。监正不在，小徒弟战战兢兢推算半天，竟说“未来皇帝姓武”。李世民第一反应是荒谬，第二反应却想起了武明空，这宫里，可不就她姓武？

　　今夜他在路上遇见贤妃，贤妃说李治在清暑殿过生日，他便顺道过来看看。贤妃还告诉他，陛下若想晋徐慧为婕妤，她乐见其成，这宫里，难得有个能真正与陛下说话的人。

　　此刻，李世民一进院子，就听见内室的哭声。他看向贤妃，轻声问：“怎么了？”

　　贤妃行礼，低声道：“明空那孩子刚和杜荷吵了一架。小孩子闹别扭，哭一哭就好了。”

　　李世民望向内室。透过半开的门，他能看见武明空坐在榻边，肩头一耸一耸，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他忽然想起钦天监那句“姓武”，再看看眼前这个为情所困、哭花脸的小女官，心中那点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这样一个会为儿女情长嚎啕大哭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是什么“未来皇帝”？钦天监那小徒弟，定是学艺不精胡言乱语。

　　他摇摇头，看向李治，神色温和了些：“雉奴，今日你生辰，朕来看看你。”

　　李治行礼：“谢父皇挂念。”

　　“十四岁了，是大孩子了。”李世民拍拍他的肩，“好好读书，好好学做事。朕对你……寄予厚望。”李世民实际上在敷衍李治。

　　但李治却仿佛听懂了一般，重重点头：“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李世民又交代了几句，便转身离去，徐慧还在两仪殿等他，他们今日要一起审定新修的《氏族志》，这次，他决心将皇族李氏置于卷首。

　　等皇帝走远，贤妃才松了口气。她走进内室，见武明空已止了哭，只是眼睛肿得像桃，坐在那里发呆。

　　“明空，”贤妃柔声道，“陛下刚才来了，看见你哭，只当是小女儿闹脾气，没起疑心，这是好事。”

　　武明空抬起红肿的眼：“娘娘，我……”

　　“不必多说。”贤妃握住她的手，“你今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选的路，很难，但若你觉得对，就走下去。至于杜荷……缘分这事，顺其自然即可。”

　　“我会向杜荷证明我是对的。”武明空擦干眼泪，抽泣地说。

　　贤妃轻叹一声：“这宫里的人，都在选边站，你选了雉奴，就要有陪他走到底的觉悟。这条路，可能比你想的还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