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二十五章 情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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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时光，足以让一座废墟城市重新挺立，却未必能抚平所有心灵的创痕。一九四九年的巴黎，战争的阴影逐渐被复苏的活力驱散，但对于二十三岁的爱琵伽·卡什莫尔而言，时间仿佛在某些方面停滞了。
她成了一名作家。
一本名为《情劫》的小说在巴黎文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故事讲述了一位内心充满矛盾还怀揣诗人灵魂的日耳曼军官，与一位在家族责任与个人情感间挣扎的法国少女之间，禁忌而悲剧的爱情。文笔细腻冷静，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入木三分，尤其是对军官形象的塑造，超越了简单的善恶二分，呈现其复杂的人性。
出版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战后清算的情绪尚未完全平息，这样一部以“同情”笔触描绘德国军官的作品，引来了不少争议和阻力。但或许是因为故事中同样深刻的民族伤痛，或许是因为文学本身的力量最终战胜了暂时的政治正确，这本书最终还是成功面世，并且出乎意料地获得了评论界的认可和一部分读者的深切共鸣。
只有极少数知情人（如帕里斯和诺兰）知道，这本小说，字里行间，都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真实血泪。那是她的战场，她用文字重构了那段历史，埋葬了部分真相，也永恒地记录了那份感情。写作，是她活下去的方式，也是她等待的仪式。
诺兰叔叔在枫丹白露重新经营起了他的小生意，时常来看她，给她带来乡间的宁静。帕里斯投身政界，忙碌于新法国的建设，兄妹间保持着默契的关系，对过去绝口不提。
表面上看，她的生活似乎已经步入正轨，甚至可以说是成功的。
但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一股执拗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她，依旧在等。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没有磨灭那个离开时留下的命令——“等我回来”。她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持续打听着弗雷德里希·兰登的消息。她联系过国际红十字会，查询战俘名单；她拜托过帕里斯在政界的人脉，留意德国高级军官的战后审判或下落记录；她甚至通过一些与德国尚有联系的地下网络，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直到又一个圣诞节。
爱琵伽坐在窗边，膝上摊着《情劫》的德文版校样。五年了，她已习惯了在这种普天同庆的节日里，独自咀嚼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寂静。诺兰叔叔傍晚时来过电话，邀请她去枫丹白露过节，她婉拒了。等待成了她一个人的仪式，她不能离开这座也许永远不会再响起的门铃。
门铃真的响了。
女仆领进来的不是归人，而是一位穿着旧式外交官黑衣的陌生老先生。他摘下帽子，露出雪白的发鬓，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泛黄的牛皮纸信封。
“卡什莫尔小姐？”
“受国际红十字会委托，辗转多年才找到您。这是关于弗雷德里希·埃里克·兰登先生的最终消息。”
最终。
爱琵伽看着信封上斑驳的水渍，仿佛看见它穿越过无数战俘营、临时停尸房和官僚机构的抽屉。她用异常平稳的声音道谢，接过信封，甚至没有忘记吩咐女仆送客。
书房门合拢的瞬间，世界骤然失声。
她就着壁炉的火光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德文打印的阵亡通知书，墨迹因潮湿而晕染。没有遗物，没有具体地点，只有冷冰冰的几行字：
阵亡时间：1945年3月21日。
阵亡地点：西线，雷马根桥头堡。
所属单位：国防军第11装甲师。
雷马根——三周前她刚在校对的书稿里写过这个地名。盟军夺取莱茵河上那座残桥时，德军发起的自杀式反攻。她曾用钢笔划掉过于血腥的描写，现在这些词猛烈地长出血肉，向她发动攻击。
春汛的莱茵河吞没了所有番号。
她还记得十八岁的自己站在丽兹酒店走廊里，第一次为他戴上军帽时，他灰色眼眸里闪过的讶异；她还看见平安夜槲寄生下那个带着雪意的吻；看见他最后转身时决绝的背影。
“等我回来。”
原来这不是承诺，是谶语。
五年精心构筑的时光堡垒轰然倒塌，暴露出内里从未愈合的腐殖质——那些被理性压抑的、被文学美化的伤痛，此刻散发着真实的血腥气。
等待结束了。
这里没有重逢的狂喜，只有莱茵河畔某座无名坟茔的沉默。她将用余生来反复描摹他生命最后时刻的图景——没有米兰的阳光，没有诗稿的墨香，只有一九四五年三月冰冷的河水，倒灌进他曾为她念诵歌德的肺叶。
爱琵伽·卡什莫尔会永远在巴黎等着她的弗雷德里希·埃里克·兰登。
然而，在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注定无疾而终。
时间错了，地点错了，身份也错了。
那又有什么是对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