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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国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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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火红火红的叶落了地,变成了花。
落红又成泥。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
最初的焦急、希冀、怯懦、思念,恐惧与悔恨如潮水般悉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空茫。
高华一眨不眨盯着,在高盈落地的瞬间,她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接住什么。
她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肩上的责任,踌躇的抱负,挤压的仇恨。
忘了自己站还在城楼边缘的护墙上。
下过雨的石砖湿滑,她前脚刚抬起后脚就打了滑,整个身子向后倾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向前伸出的手被一只手抓住了,下一秒,她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同重重摔在城楼上。
竟是尹辰。
高华刚撑起身子,便看到这张如此相像的脸,再也忍不住,飞扑一般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重获珍宝般哀号,痛彻心扉。
这下尹辰什么都不必问了。
他感觉此生的所有巨大变故,都压缩在了这一夜。刚刚将高华拽回来,已经用尽了他最后的气力。被父抛下送死,母亲被带去祭旗,救母的希冀燃起又破碎。此刻他虚脱地任由眼前人,将他死死闷在这窒息黑暗的拥抱里。
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到他被高华用力扣住的头上,流到发间、浸湿背上。一股酸痛干涩自太阳穴鼓到眼窝,他忽然也想哭,但泪水却已在前半夜、被锁在金銮殿时流尽了。
尹辰抬起手,轻轻地回抱过去,感受着潮水般汹涌的情绪伴随着炽热的生命力从他们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雨后的墙砖湿冷阴寒,他蛇一样冰凉的手臂试探着、一寸一寸地环紧,菟丝子般汲取这凄寥天地间的唯一热源。
闭上眼,夜半的记忆又闪回。一个人枯坐在大殿,心死如灰地等待死亡降临。孤独与恐惧缓慢将他内心尚存的一切的美好蚕食、凌迟。但倘若是在这样的一刻、在这样不存希望也没有绝望的当下、在这样温暖到近乎滚烫的怀抱里死去,他似乎不那么怕了。
轰隆的砲石此起彼伏、拼杀叫喊声悲壮连天。他们在此,短暂地撑起一个隔绝一切的屏障,容纳两个天涯沦落的少年人。
“高华!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影卫从城墙边一翻而起,爬上来看见她就立即吼出了声,又在看见二人的姿态时戛然而止。
高华在听见周显之声音的瞬间就停了眼泪、松开了抱着尹辰的手,尹辰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地将手臂松开,上身失去了凭依、直直倒在地上。
高华大哭一场,眼不肿、鼻不红,半点痕迹都无,而尹辰一滴泪没掉,眼尾却又红起来。
高华用带血的衣袖,将无色的泪水快速拭去,蹭出满脸的血污,又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泥糊上脸,将掉了不少的泥炭重新补好。起身时,俨然已是平日那个少年将军。
她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尹辰,有些空落尴尬,想起这人的娇贵,怀疑自己将人撞坏了。犹豫一秒,伸手隔着衣袖去拉他。尹辰没有回避,却在她发力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一声。
他的手腕刚复位不久,将高华拉回时用力过猛,又脱臼了。但被扑到地上时全身都疼,又心绪繁乱未曾留意,竟是现在才发觉。
高华抿唇,显然也是了然其中关窍。她扶着他的背,带他坐起身,小心地托起他的手腕,道一声:“得罪。”咔吧一声帮他复了位,这次留了心,尹辰面上的神情也没那么痛苦。
影卫目击现场,神色复杂,他不敢开口问高盈的事,于是对着尹辰问:“你怎么上来的?”
*
一刻钟前。
高华独自向那将倾未倾的甬道里冲过去时,影卫急的要跳墙,立即也要把尹辰往后丢追过去。
尹辰这次有了防备,赶在这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急性子把他丢出去前抓住他。
“我想到了!还有一个出口可提前出去。”
两人火急火燎,也来到高华那条甬道的暗门出口,这时,那道暗门下方甬道已然塌了。影卫二话不说立即后退,在身后低矮的房上反冲几步,猛扑上墙。
尹辰瞠目,待他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他连忙环顾一圈,找到了不远处的楼梯,蹭蹭登了上来。
尹辰没有立即答话,只活动了一下手腕。待高华也看向他时,才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口。
周显之、高华:“......”
事实证明空有一身蛮力也不行,爬楼梯比徒手爬墙快得多。
“老大,那你们两个,刚刚,呃...”影卫说着五官打起架来,一时词穷不知如何形容,艰难道,“扭...什么呢?”
二人下意识看向彼此,刚对视上,尹辰立即低下头,长长的眼睫颤动一下,面上没有表情,却无端地像是一种温和的遮掩。
然而这份无声的包容,反而比他直白地道出事实,更让高华不自在,古怪到感觉浑身都有蚂蚁在爬。
觉察自己的状态,她立即斩钉截铁道:“是我脚滑,他拉了我,就摔倒了。”
高华吐了一口气,仿佛一份亏欠原地消散。她本以为说出口就舒服了,结果余光瞥见尹辰听到这话,抬起头看她,她又莫名从脊骨一路麻到后颈。
高华,脚滑?
影卫的表情像见了鬼。
不论影卫有意无意,这几句插科打诨,暂时让高华强行压下了丧亲之痛,她正色道:
“其他人呢?”
“我先行一步赶来,其余弟兄约莫也要到了。”影卫也收敛神情,冲她拱手。
“你先行下去汇合,清点好人数。”高华颔首,下巴冲楼梯方向一点。
影卫应了声,立即没了影。
高华深吸一口气,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尹辰。
“都听到了?”
尹辰背光立在城墙边,面庞的轮廓显得模糊,残破的衣袍风中鼓动,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
半晌,他放弃了从高华的眼中探知她心中所想,轻轻笑了,他垂下头,一手背在身后,没骨头似的软软半靠在墙边,似乎卸下了所有防备,命门无所谓地暴露在外。
“你也要杀了我吗?”他语气轻飘飘的,舌尖在上颚一挑,又向前伸,皓白的齿轻咬,像黏在唇齿间半化的饴糖,甜丝丝地带出那两个字,“殿下。”
“什么时候?”
“在大殿上,你一开口,就怀疑了,”他清浅地答话,似乎很有礼貌地反问,“至于什么时候确定的,公主殿下也清楚吧?”
高华点点头。冷静下来一想便知,影卫漏了两次破绽。
“平王容不下你。”
尹辰没有说话,维持着原先的姿势。
“我自己一掌掌爬上来的,哪里有窗,哪里有旗台,哪里有缓冲,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即便没有你,我也死不了。”
高华出鞘三分。放虎归山和斩草除根在她脑中打转几圈。
尹辰右掌握紧,贴上墙壁,退无可退,双眼定定望着她。
剑光一闪。
那身残破的黄袍彻底从中间裂成两半。
高华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丢到地上,正是尹辰刺她那把。
她一脚踩住刀柄,重重劈下数次,将那金匕首上的几颗宝石斩下,又将那匕首劈成有些难看的小块。
“袍子脱了,值钱的东西扔地上。”她将那金块宝石拾起来。
尹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有些呆楞地将袍子脱下,叠成小块递给她,又将身上的东西包括先前的笛子一并搜罗出来。
高华无言接过那小块,将袍子重新抖开往脏处扔,用脚碾了几次,直到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从长端撕下几段布条,将那袍子平铺在地上。
她将那些财物拢在袍子中央,紧紧卷成一个扎实的长卷,用布条捆成一段一段的,可以斜跨在身上。
是个行军时惯常用的被服卷。
下一步,高华便开始脱衣服。
尹辰慌忙背过身去,心擂如鼓。
很快,那套夜行服就被丢到他脚边。
待他手忙脚乱地套上,高华已经从最近的死人身上扒了一身衣裳穿好回来了。
高华叫他,他才回了头,接过高华手中的包袱,有些无所适从地斜跨在身上。
“我只说一遍。
“西丽门向西南行七里,靠英琴山南有一个小镇。镇民以捕猎为生,多在日出时分出镇,往玫孙城去卖山货,那个时间查的松,你想法子同镇民混进去。
“进城后,向脚夫行些方便,托他们介绍门路,混进往萧国去运丝的商队,不成便去镖行。
“不要再回来。”
高华语速很快,讲完了这一串,终于慢下来,平平地看着他。
“如此这般,两不相欠。来日再见,是敌非友。”
高华迟疑片刻,叹了口气。还是拉起了尹辰的右手,探囊取物般从他袖中抽出一柄银色的匕首,仍是把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柄上镶着一颗少见的黄宝石,像一颗漂亮的星子。
尹辰眸光一闪,原来她发觉了。
他将她无意蹭到的手指蜷起来。
刚刚高华一剑劈来时,正是这把匕首被他背在身后,死死地握在右掌心,只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没有像上次一样刺出去。
那柄带着他体温的匕首被高华收进袖口。
而她从另一只袖间,抽出了她的袖剑,那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宝剑,线条利落、剑柄素净,没有多余的矫饰,是真正的防身利器。
她将剑柄拍在他手上:“下次再使美人计,先近身。”
血色的黎明中,高华仰头看向瞭望台,又望向记忆中那抹火光落去的地方,像是要努力地将这些刻印进心底。她向尹辰指了指那两处,便转身离去。
转身的瞬间,她顿了一步。
发现这冰冷的石阶间,竟冒出一枝盈盈的绿芽。
城楼下。
影卫见了高华便迎上来,见她身后无人,也未多问,只恭恭敬敬一拱手。
“殿下,副将已按您吩咐,带着人攻破了南宫门。”
高华颔首,副将便越过影卫牵马上前,对她行礼:“末将来迟。”
高华顺着马鬃,淡淡问道:“平王如何?”
“回殿下,咱们的人一路循着踪迹,寻到了城外五里一处密林里。林子里有打斗的痕迹,估摸是出现了另一帮人。那帮人把尾巴扫的很干净,咱们的人没再查出踪迹。”
高华挥手作罢,翻身上马。
“燕军听令——里应外合,立破北宣门!”高华高声言毕,策马向城门冲去。
“杀———!”身后,众燕军云集响应。
城门近在眼前,数百名守城尹军正死死顶着门闩,门外,燕军的攻城槌撞钟般一刻不停地向内砸。
“有敌袭——!”一名回头张望的尹军瞳孔骤缩,嘶声厉吼。
太迟了。
高华带头,悍然杀入敌群。
血色的黎明,在这一刻才真正到来。
远处。
尹辰看着眼前的这熟悉又陌生的城楼,自出生起,他从未离开过王城。竟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这座城。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已在城墙外。
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他作为太子,却站在已沦入敌手的故土,回望他的子民。
闭上眼,上一场生辰宴的画面还宛在昨日。
那时母后还未入冷宫,父王案上也没有厚厚的军报。母后心心念念着为他筹备宴上的吃食,说明年定会办的更好。父王也难得的没有醉酒,大笑到辰儿长大了。
然而下一场的生辰宴再也不会来了。
他痴痴地睁开眼。
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