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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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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娇娇就像是颗种子,落到门口就扎根不走了。任他怎么说都坚持赖在那里守夜。
玄溟索性不说了。
——她要守夜就守吧。
只要乖乖待着,别来侵占他的领地就行。
然而,这显然是不能够的。
锁仙台的云海日异其状,虞汐的话匣子也从未有过片刻停歇。
她能从凡间的家长里短,聊到道听途说的奇闻异事,还对凡间修士圈里的八卦如数家珍——比如哪家仙门的掌门偷偷娶了凡人女子,哪个散修靠捡漏得了件上古法器。
甚至连 “天界仙子会下凡逛庙会”这种无稽之谈,她都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过似的。
几天下来,效果是显著的。
往日枯坐云水镜前如雕像般死寂的玄溟,如今总会下意识找些活计——或是笨拙地编织狗尾巴草环,或是清理殿外砖缝的杂草。只因一旦闲下来,身边那小话痨的声音就会像潮水般钻进耳朵,想躲都躲不开。
这日,虞汐从外归来,人未至,声先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殿下!您听说了吗?四皇子玄彦被天帝下令处死了!”
关在牢中百年,从前的记忆早已模糊。
玄溟花了许久功夫才从脑海深处打捞出这位四皇兄的身影。
——四皇子玄彦,出身影族,自幼文韬武略,聪慧过人,十四岁时就被父皇特准在苍梧之野开辟府邸,专门治理当地散落的神族部落,是当年天界最受瞩目的皇子之一。
犹记母妃还在世时,他还是父皇最宠爱的九皇子,当时外界就说,王储之位只在他两人之间。原以为,自己失势后,玄烨便能仕途坦荡,前程似锦,没料到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心中波澜万丈,面上却静水无痕。他拾起草茎,语气淡漠:“天庭重地莫要胡乱行走。若是被人抓住我可救不了你。”
“我没乱走。是押解队伍押着四皇子去斩龙台,刚好从锁仙台外经过,声势浩大,想不看见都难。”她凑近些,疑惑追问,“殿下,四皇子究竟所犯何罪啊?”
玄溟睨了她一眼。
虞汐瞬间意识到——他被囚数百年,所知恐怕尚不及她。轻叹:“是我问错人了。”
她坐在他旁边,帮他揪杂草,眼神飘忽,陷入回忆:“我在凡间时,常听人赞颂四皇子功德。说他平定南疆妖兽,拯救黎民;于苍梧之野开设学堂,惠泽小神族;凡间水患,他亦曾出手相助,因此多地为其立祠,香火不绝。”她愈说愈惑,“这样的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竟要如此迫不及待地处死?上午下的令,中午就押去斩龙台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噫吁嚱:“真是天心难测,朝夕易变。‘伴君如伴虎’。而且怎么四殿下的侍女也要死啊。她们只是侍奉主子,也没犯什么罪啊。”
当初她修养好伤,要来天宫报道,恰逢澜月娘娘与夫君接到军令,外出征战,分身乏术,恰好四皇子从苍梧之野带着厚礼前往天宫给天帝拜寿,路过水梧宫,娘娘便托付四皇子把自己带到天上。
一路上,晴碧和桃夭仙子对她格外热情,不仅邀请她同乘一辆马车,还拿出自己的点心和灵果招待她,给她讲苍梧之野的风土人情,还约好等她安顿下来,来年春天带她去见识一番。可没想到,再次相见竟是阴阳相隔。
虞汐本来是在自言自语。毕竟来这里几天了,每次唠叨,九皇子都跟闭目塞听似的半天闷不出一个字。她早就对他回答自己不抱希望。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开口了:“仆依主荣,主死仆殉。这是神界千年来的规矩。” 玄溟说完,抬眼看向虞汐,眼神里带着一丝冷笑,“就像我死了,你也得给我陪葬一样。”
他故意这么说,就是想吓唬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丫头。
百年独居,他早已习惯了孤独,也自知身上萦绕着灾厄,他不想与人产生牵绊,免得最后再拉无辜之人下水。若是趁机能让她知难而退,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虞汐并未显露惧色,只是偏头思忖片刻,认真问道:“若殿下是病死的,我也得死么?”
“你是奴籍,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件能用的东西。” 玄溟语气冰冷“皇子死了,用得惯的东西自然要随葬——与怎么死的无关。就算哪天我失踪了,找不到尸体,你也照样要给我殉葬。”
仙界根本没有“奴籍”的说法,更没有主子病死奴婢必须殉葬的规矩。他说这些就是想要吓唬她。然而虞汐脸上仍无惧意,只澄澈地望着他,眼神恳切:“那殿下定要长命百岁。我大好年纪,还没尝过道侣的滋味呢,可不想早早便死。”
玄溟没想到她会回这样的话,一时噎住,半晌才闷声道:“我困在这锁仙台,逃不了,离不开。保不齐哪天父皇想起我,一道圣旨就把我处死了。你想活着,及早离去方是正道。”
虞汐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重活一世,为了侍奉殿下的。若是弃您而去,就算能活到地老天荒,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望着扭开头的玄溟,轻声补充,“所以殿下,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哦。”
虞汐在凡间是师父最宠爱的徒儿。原因就在于她长得好,声音软糯,撒起娇来几乎无人抵挡得了。
玄溟耳根发热,慌忙将头偏得更甚,板起脸孔,语气凶悍道:“知道了!一大早就在这里吵吵嚷嚷,就算不想死,也要被你吵死了!”
......
赤霄宫是天帝第一任妃子杨妃的住所。
此时点着香炉,燃着香。杨妃以手支颐,闭目养神,隔着纱幔听心腹仙侍禀报四皇子与其母阚氏之事。当听到“四皇子在苍梧之野私纳散族势力,还暗中联络朝中旧臣,天妃阚氏不仅不劝阻,反倒在天帝面前替他遮掩,说他是在‘整顿封地秩序’,结果被陛下查出了实据”时,她缓缓睁眼,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讽。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蠢货。”
还真是被几句‘贤妃’‘贤皇子’的奉承冲昏了头,竟以为自己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天界谁人不知,陛下生平最忌讳的就是皇子私底下结交朝臣,在陛下壮年就考虑百年后换主继位的事。陛下继位几百年,敢碰这条底线的就没几个活下来的,除了……”说到这,她想起那位结党营私时陛下虽然当时没有计较,但事后满门抄斩,族内十四岁以上男丁几乎都被屠了个干净,算是事后变本加厉还债了,算不得例外。
于是声音戛然而止,涂了红指甲的手抚摸狸奴:“总之,与结党营私扯上关系的皇子每一个有好下场。她沦落到此境地纯粹咎由自取。”
下人弯腰说是。
“那个孩子呢?”她语气淡漠,仿佛随口一问。
“九皇子这些天一直待在宫中,并无异动。”
“我怎么听说,澜月往他那里塞了个侍女,陛下直接准了?”
天帝未立天后,后宫权柄向来由她执掌,此事竟越过她直接执行,于公于私都让她如鲠在喉。
“回娘娘,澜月娘娘平定西南水族立下大功,只提了这一个要求,陛下不便驳回,便特批了。只是个渡劫失败、根基受损的凡人修者,掀不起风浪,娘娘实在无需介怀。”仙侍知道自家主子在九皇子方面素来极为敏感,适时开口劝慰。
杨妃沉默不语。
——是啊,无需介怀。
所有人都这样劝她。
辛泗已死,其子玄溟神位被废,早已断绝了继承大统的可能。
天帝的任何一个皇子都会对她和他的皇子造成威胁,唯独这个废人不可能。
道理她都懂。
可每当夜深人静,她总会梦回辛泗独占恩宠的岁月。
看着那三界第一美人依偎在天帝怀里。
看着陛下枉顾旧人,将所有的例外与偏爱都给了她。
甚至连谋害皇嗣这种诛九族的事,陛下得知后也只是抚摸着她睡梦中的脸颊,淡淡说一句:“辛妃她不懂事,醒来后我会教训她。先退下吧。”
当时的妃子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没出头之日了。
陛下专宠,皇子聪慧,母族又是天帝依赖的肱骨。
对上辛泗他们有什么胜算呢?
杨妃跟随天帝时日最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本地里多么冷血自私,所以在辛泗夺宠时,她的绝望比别人更深。
——陛下是真的爱了。
这种凉薄之人的爱才是真正可怕的。
因为他生性凉薄,对他人丝毫没有慈悲之心。致使他对一个人的爱,在被爱的人身上是纵容,到了其他妃子身上就是残忍。
就像你喜欢一只猫,却又对鸟儿缺乏共情。那么哪怕知道猫儿吃鸟儿的习性很残忍,但还是会一味纵容,枉顾生灵,只为了博“爱宠”一笑。
辛泗就是那只猫。
他们就是那群鸟。
这天宫不会有人是她的对手的。
她对自己说。
——别做梦了,也别挣扎了,跪下来求她吧,也许辛妃心情好,会饶他们一命呢。
那份被碾压的绝望深深刻入了她的骨髓。
以至于辛泗死后数百年,她依旧困在当年的阴影里。
每次睁眼都会感觉一阵恍惚——辛泗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吗?会不会是她和陛下玩的又一场游戏?
这种感觉萦绕在她头顶,让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她总觉得这只是中场休息,辛泗有朝一日会卷土重来。于是当宫里所有人都早把辛泗和她的孩子忘了,她还死死盯着锁仙台的玄溟。确保这个孩子是真的穷途末路,没有一丁点翻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