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锁仙台的风总是带着一股子寒气,卷着云海的湿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虞娇娇拢了拢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粗布仙衣,踩着台阶往上走时还不忘跟引路的天兵搭话:“小哥,你们这锁仙台平时除了关人,还养灵植不?我瞅着这云雾浓得很,种点水蕴草肯定能活,到时候还能换点仙晶买颗暖玉,改善改善生活……”
天兵脚步没停,脸却绷得更紧了,理都没理她,到了地方,只丢下一句 “少说话,到了地方守规矩”,便转身消失在云雾里。
虞娇娇刚到仙界,对什么都有宽容之心,也不恼,自顾自地打量起这座传说中的囚地。
说是仙界之所,虞娇娇却连一丝微薄的仙气都感受不到。
周围也像她在凡间司空见惯的景色——普通的台阶,表层的玉石砖瓦早被磨掉了,一丝细腻的光泽也无,台阶缝隙里嵌着浅蓝色苔藓,底部已经枯萎腐烂了,黑黢黢的脏的不行。最低下几层还印着几个大脚印。虞娇娇纳闷天上神仙不都是飞的吗?最次也有个仙鹤当坐骑吧。这么个脚印是怎么留下的?
摇着头想不明白。
云絮里依稀可见殿宇的轮廓,那飞檐翘角缀着四方神兽,本该是威严气派的,却因神兽身下冒出的杂草而尤显得滑稽,檐角挂着的铜铃声音萧索,像是困在云里的人连叹气都不敢用力。
殿内没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云海微光,勉强能看清正中坐着个人。
虞娇娇一秒就认出来是九皇子玄溟。
她记忆力好,进宫前见过他的画像是一方面。
最主要的还是锁仙台本就是囚禁仙人之所,众人避之不及,唯一一个住在这里的,就是受母妃谋反牵连的九皇子了。
他衣着朴素,背对着门,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不知在看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没回头。
“九皇子殿下,我能进来吗?”
这么大的嗓门,这么近的距离,他绝对听见了,但还是不理。那就是不想理了。
虞娇娇对玄溟身上发生的事了解得较为清楚——大致就是水族公主嫁给了本无权势的天族少子。几百年来饱受宠爱,生下的孩子也被定为皇位继承人。但水族和天族两族的矛盾并未因为一场婚姻就消散,几百年后水族叛乱,领地失陷,公主自知罪孽深重,取三尺白绫吊死在了皇宫之中。九皇子也被牵连,被撤去了皇子的身份,以罪臣的身份被囚禁在锁仙台,为大战争死去的天族将士们赎罪。
母亲身死对于当时七岁的海通而言,本就不啻灭顶。加上天族水族大战后,天界有人传言那场大战本就是天帝的手笔——当初四海分崩离析,天帝只是虚位元首。上台后迎娶水族公主,只是为了能兵不血刃将神族中实力最强的水族纳入囊中。后续伪装出宠爱公主的姿态,甚至封其所生的九皇子为王储,都不过是为了让水族为他更好地卖命做做样子。
神族统一后水族没了价值,天帝便设计逼反水族,兴起大军将其赶尽杀绝,并逼死公主,剥夺九皇子神位。为当年的利用画上一个句号。
这传言只要是见过天帝和公主昔日恩爱的人都不会信。但偏偏天帝性格冷淡,对市面上的传言从来都是听之任之、不置可否。而在围观者心里,不否认,就等于承认。
于是大家信了,甚至连九皇子都信了。
他相信父皇从来没有真正宠爱过他和母妃。
相信一切都是为了利用水族权势。
相信爱情是骗局。亲情是骗局。
他就是个弃子,在这九天之上全无存在的价值。
九皇子陷入了自我怀疑。
偏偏锁仙台又是除了他没有别人。
在绝对的孤寂中过了十年之久——按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九皇子“抑郁”了。
他陷入自己的茧房中,一心求死,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想理会。
看着他的样子,虞娇娇有了一秒的共情。——瞧那抱着膝盖窝着脑袋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跟当初穿越到异世界的她多像啊。简直就是同道中人。
她从乾坤袋里找了个蒲团摆在离他不远的地上,坐下,撩了撩鬓边的杂发,确认妆容无碍观瞻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九皇子殿下,奴婢虞娇娇,是澜月娘娘送过来伺候您的。以后这锁仙台,除了您就多一个我了。——您放心,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嘴严,不该问的绝不问。洗衣做饭也全都会。您有事使唤我就行了。要是闷得慌呢,我还能给您讲凡间的话本,什么《书生夜遇狐仙》《将军跨马定乾坤》,我能从日出讲到日落……”
玄溟被撤了皇子位,被封印了神位,身上还安了“水族叛党”的大罪,要蹲几万年的牢。
虞娇娇刚来仙界,算是个“0”,但还算强过他这个负数。所以一点都不怕他,得不到回应也继续自说自话:“殿下您知道吗,飞升仙界一直是我的梦想。为此我努力修炼了几百年,门门功课都拿宗门第一。积分从来不换吃的,都换器物阁里的法器,就是为了渡劫时多几件法器能保护我免受雷劈。结果雷劫太猛了,我从乾坤袋里掏出法器都来不及。仙台瞬间被劈碎,经脉尽断,百年道行瞬间化为齑粉。亏得澜月娘娘路过,用点仙露熄灭我身上的雷火,不然我现在就不在锁仙台了,而是该在阴曹地府当牛马了。”
虞娇娇没看见,在她说到“经脉尽断,百年道行瞬间化为齑粉”时。玄溟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听说锁仙台特别荒僻,被排除在天界赏罚体制之外,做得再好,也分不到多少神器、仙丹,也没有下凡显圣的机会,没法通过香火攒功德。分到这里仙人前途基本就废了。但我真的挺满意的,因为我飞升失败了,本该魂飞魄散的,但现在不仅全须全尾,还有资格来仙界当仙人了——虽然只是最低级的婢女。但那也是仙人不是吗?”
随着自己的讲述,虞娇娇仿佛再次游历了自己的一生,看着那联通的云水镜中的画面,颇为伤感地叹了口气:“我以前想过要是渡劫成功了,说不定能在天界谋个好差事。到时候走在南天门,身后跟着小仙娥,身前凤凰开道,身后仙鹤萦绕,逢年过节给凡间的师弟师妹们送点仙果。现在看是不可能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但就是辜负了师傅们的期待,殿下你是不知道,我们开山宗是凡间的小门小户,免费收徒弟都收不到几人,全指望我飞升神界后拿我做宣传呢。现在好了,人家问你家师姐飞升后干什么——你回答‘在锁仙台当打杂婢女’,这还招个鸡毛啊。说出去反而给宗门抹黑。我现在只希望天界千万别有我在下界的熟人,不然消息传回凡间,我师傅可丢不起这人。”
不知是说到伤心处说不下去,还是单纯口渴了想停下来喝水。总之她不说了,停下来打开乾坤袋掏东西。
寂静中,玄溟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他转过身看向虞娇娇,墨色眸子没有半分温度:“说完了?”
其实没有。
“要是殿下爱听,我还能讲三天三夜。不过我瞅着殿下好像没什么兴致,那我先歇会儿?”
玄溟的目光扫过她脸上坦然的笑容,又落在她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上——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像一颗火炭落入了死水一潭,与整个皇宫的气氛都格格不入。
他手指收紧,冷声道:“你以为飞升成功便能如你所愿么?”
虞娇娇感动了——他竟然真的在听。
贵为天族皇子,竟然屈尊听她一个卑贱奴婢说话。
这是多么宽厚善良、平易近人的主子啊!
“你一个凡间飞升的散仙,就算飞升成功,也不过是天界最低级的供奉小仙。或是在司命府抄命格簿,或是在月老殿理红线,最好也不过去给玉兔喂萝卜,有机会在仙子面前混个脸熟。满腔抱负依旧无用武之地。” 玄溟的声音很淡,却字字戳破虞娇娇的畅想:“须知这九天妙华之地,比凡间森严百倍。血脉不够尊贵,再努力也不过是在上位者指缝中讨生活。”
虞娇娇愣了愣,抿起嘴一脸认真地点头:“殿下说得对。”
果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就是会安慰人,听完他的话,她对于飞升失败这件事一点也不可惜了。
玄溟带她去了她的房间。
屋里一个床榻、一床被。
她抱着被跑到了玄溟屋外,铺在走廊上。
玄溟看着自己脚下:“你这是干什么?”
“守夜呀。我是你的仆人,晚上睡觉也要确保你的安全的,睡在走廊上,晚上有不怀好意的人靠近我都听得见。”
澜月娘娘虽然没说,但她那几日寻遍凡间有本事的修仙者打算送进天宫。加上澜月娘娘虽然远离朝堂,对天帝身边的风声依然了如指掌。虞娇娇觉得她应该是得到了风声。保不齐有人要害九皇子。
澜月娘娘对她有救命之恩。长得还那么温柔。她不忍让她伤心,踏进锁仙台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小皇子。
玄溟一脸无语:“我都多少年睡在这里了。要是有人想处死我,早处死了,还用等得到你来?”
“以前他们觉得没必要,现在觉得必要了呗。”
玄溟沉默了一会:“有什么必要?”
虞娇娇也不知道,但她觉得应该给抑郁症患者一点情绪价值,抬起眼睛一脸认真地说:“殿下您想啊。之前澜月娘娘想送人进来,天帝陛下都不允许。现在他允许了。这不正说明陛下对您的态度改观了吗?那些跟您竞争的皇子意识到这一点,肯定会想办法对付您的。保不齐今晚就拍杀手来暗杀您。我还是在外面守夜保险一些。”
玄溟耷拉眼皮:“之前不允许派人,是我父皇怕澜月姨母派人进来和我串通消息,借我水族皇族的名义,号召余下的水族势力掀起叛乱,威胁他的统治。而今我筋脉尽废,最低级的法术都使不出来,水族残党也被清缴一空。没有能力再对他造成威胁。你又是凡人出身,和仙界恩怨一望而知地没有关系。他自然乐得做个人情,放你进来。”
澜月姨母和丈夫是仙魔边界的驻守大将,对他有大用,他为了更好地驱使他们,才通过给他丢给他们一些甜头。
父子之情?
呵。
虞娇娇眼睛反射光线,看上去水汪汪的:“殿下,您筋脉断了,修为也没有了吗?”
玄溟纤长的睫毛轻颤了颤——天帝阴晴不定,恩威难测,前一天宠爱至极的妃子、朝臣,一天后就能拉上断头台,眼皮也不眨。在他的影响下,神界一直笼罩在冰冷压抑的威亚下。每人每天大气都不敢喘,像虞娇娇这样,明晃晃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他已经好久不见了。
虞娇娇一脸心疼,玄溟神色不自然地错开目光:“百年前的神界大战,天族损伤了两位战将,父皇震怒,水族的将领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母妃又早早自缢,只能由我抗下这份罪过,父皇于是挑断了我的筋脉。——不过伤早就好了,也不疼,除了用不了法力也没什么其他影响。”
对老百姓狠,对自己的亲儿子也这么狠。这位天帝也是做到某种意义上的爱民如子了。
“所以我才说你没有守夜的必要——就算父皇对我改观,我也对皇兄皇弟们造不成威胁。毕竟开天辟地到现在,就没见过一个修为尽废的皇子登上天帝之位的。锁仙台位于天界凡间交界之处,罡风刺骨,在台阶上睡很难熬的,回去房子里睡吧。”
“殿下说的有道理。”她捧哏道,躺下,双手拽着被子盖到自己的脸颊,一脸享受:“但我已经躺下了,不想再起来了。陛下就让我今晚谁在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