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青溪》纯味九

1、重生

　　春三月，京城连下了十余天的雨，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湿意。

　　恰逢百花节，街巷中熙来攘往，男女老少尽在一处，嬉笑逗趣，好不热闹。走卒贩夫更不必提，两肩挑着担四处游走，叫卖声经久不息。

　　“卖花哩——瞧一瞧看一看嘞——”

　　和着人流，尚书府的马车缓缓驶离这条小巷，朝城北奔去。

　　出了城，陆清和撩开帘子，抬头望向才放晴的天，喃喃道：“要变天了。”

　　“小姐，您身子弱，当心着凉。”凉风隙进来，身后的婢女翠禾见状，赶忙拿出备好的貂裘披肩，替陆清和披上。

　　“无碍，”陆清和轻咳一声，将帘子放下，“吩咐你做的事可办妥了？”

　　翠禾颔首，拿出地契交给陆清和，疑惑道：“小姐，咱买城东那间铺子干什么？莫非您终于想通了？我就说嘛，走出府门多见见外面的世界总归是好的。”

　　陆清和裹紧披肩，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属你最牙尖嘴利。”

　　“不说这些了，继续赶路吧。”

　　翠禾得令，探出头，对着马夫吩咐道：“劳烦驾快一点。”

　　马夫生得人高马大，他盘腿而坐，手中紧握的鞭子高高扬起，下一秒便甩到马屁股上，在马儿高亢的嘶鸣中，马夫嘹亮的应好声也随之传进车内。

　　速度果真加快了。陆清和身形一晃，先前在闹巷中瞥见的那一株杏花回现在脑海中，在花贩的背篓里，颠簸着舒展。风吹起的时候，颤巍巍落到地上，被行色匆匆的过客踩进泥里。

　　这是大多被攀折的花的命运，兴许也是自己的命运。陆清和阖上双眼，车行得并不平稳，甚至颇为晃荡，翠禾的关切声犹在耳，她心中百般思绪，乱糟糟如麻。

　　自己竟然重生了。

　　上一世，她偷偷带着翠禾来百花宴，本想放松心情，却意外得知自己并非真正的尚书千金，而是被抱错的农户之女。

　　不仅如此，还被一个怪异系统绑定，为保命尽丧尊严、不顾颜面，沦为全城笑柄，最后惨淡而终。

　　陆清和攥紧手心，呼吸一紧。

　　“小姐，您还好吗？”

　　翠禾的声音骤然在耳边炸响，伴着马儿咻咻的嘶鸣和猎猎风声，齐齐刺激着陆清和本就紧绷的神经，她于是拭去额上冷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扭头又问，还需几时才到？

　　“一刻钟就到！”

　　曲径通幽，蝶绕香花。坐落在城北的皇家别苑此时热闹非凡，王公贵族齐聚一堂，通通围坐在曲水流觞、鲜妍繁盛的后花园中，吃酒畅谈，也算个尽兴。

　　陆尚书列坐期间，正饮着酒，忽有人问怎不见尚书小姐？陆尚书冲对方举起酒杯，刚脱口而出“一刻钟”，就摇摇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婧儿同她母亲一起随公主赏花去了，算算时间，马上就该回来了。”

　　“父亲。”

　　正说着话，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泠女声。陆尚书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脸上笑意更甚：“瞧瞧，这不是到了吗？”

　　全场目光都投过去，陆尚书亦然。可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他脸上的笑容蓦地凝滞，手一抖，酒杯就霹雳哐当砸落在地。

　　“清和？怎么是你？”

　　看到他惊讶中夹杂的一缕慌张，陆清和自嘲一笑。

　　怪不得，怪不得上一世百般哀求他都不允许自己来百花宴。

　　原来是要稳住自己，好借这个自己心神驰往的盛大场合公布亲生女儿的存在。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忽然闹嚷起来，一道灵动悦耳如轻铃的声音响起——

　　“爹爹，女儿回来了。”

　　不仅是陆尚书，陆清和也下意识回头看。

　　那笑盈盈的，不是上一世助纣为虐、将自己逼至绝境的陆婧又是谁？

　　不容她多想，电光火石之间，虚空中又陡然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

　　“您已绑定‘舔狗系统’，请保持人设，按时完成每日任务，否则将即刻死亡。”

　　这是……上辈子那个诡异系统？！

　　看来自己的确是重生了无疑。

　　嘈杂人群里，她难得冷静下来思考现状。

　　如果一切都在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发展，岂不就意味着如果坐以待毙，今日之后，她将像上辈子那样受制于所谓“舔狗系统”，屡屡受挫、在真千金陆婧的对照下惨淡而终？

　　绝不行。既然老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那她誓要绝处逢生，逆风翻盘。

　　短短几秒内，陆清和便分析出了利害。有上一世的前车之鉴在，她万万不能留在京城，也万万不能赖在尚书府。

　　回亲生父母所在的上溪村方是良策。

　　只不过在打道回乡前，她必须得让看似慈父实则伪君子的陆尚书和明里暗里挤兑自己的陆婧付出点代价。

　　于是陆清和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时满脸的惊讶和委屈：“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得事态不对，陆尚书立刻长吁短叹着离席，快步来到陆清和身边。

　　少女鲜少出府，皮肤常年带着病态的白，今日却奇异的血色充盈，两颊酡红。可向来“爱女有加”的陆尚书非但不觉欣慰，反而愈发慌张。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陆婧，又忧心忡忡地望向陆清和，这与他朝夕相处了近廿载的“女儿”。

　　“清和，爹爹有话要说与你。”陆尚书压低声音，伸手欲拉她的衣袖。

　　“什么话？”陆清和将他的姿态尽收眼中，心中唯有不屑。

　　什么话？不会是要在大庭广众下揭发她的假千金身份，让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在名门望族甚至是全京城面前颜面尽失吧？

　　一语成谶。

　　只见陆尚书叹了声气，而后作势抹了抹眼眶：“清和，其实你并非我们的亲生女儿！”

　　端的是慈父模样，话语却掷地有声，声音丝毫没有收敛。

　　“天啊！”翘首以望的席间众人具是大跌眼镜，谁也没想到闲来赴宴竟还能窥到尚书府秘事，于是众人互相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起来。

　　陆尚书自然是将众人的惊呼都收入耳中了，一贯重脸面的他被身后无数双眼睛搅得有些心慌，将要脱口的话也犹豫了半分。

　　陆婧见状，在暗处愤愤瞪了他一眼，随后很快恢复笑吟吟模样，三两步来到陆清和身边，牵起她的手：“姐姐，你为何呆住了？”

　　“莫不是父亲说你并非尚书府血脉，姐姐你承受不住，不愿面对现实？”

　　说罢，陆婧立刻甩开她的手，转身偎到陆尚书身旁，故作大方地说：“爹爹，你是不是不忍心告诉清和姐姐真相？”

　　“没关系的，虽然清和姐姐的生父生母只是上溪村一户普通农民，但毕竟养恩大于生恩，我相信以姐姐的品德，日后定不会将尚书府的恩情抛之脑后的。”

　　闻言，陆尚书仿若受到了鼓舞，清清嗓子：“清和，婧儿所言在理。当初因乳母之过，你与婧儿身份互换近廿载，你锦衣玉食，宠爱尽收，婧儿却风刀霜剑、举步维艰。如今真相大白，理应各归原处才对。”

　　话音未落，众宾客便议论起来，有的说“陆尚书所言甚是”，只是还没来得及讲完就被打断。

　　不知何人狠狠呸了一声，道：“我看未必吧！陆小姐虽然并非亲生，但好歹也膝前尽孝这么些年，今日大庭广众之下，陆尚书公然下她的脸面，真是绝情！”

　　话传入陆尚书耳中，他脸色一变。凡是权贵之家，无一不注重名声，无一不在乎脸面，更何况他贵为当朝尚书，向来把名誉看作重中之重。

　　“清和，你知我为人。父女一场，情义深重。倘若你不愿离开，也可留在尚书府，以后与婧儿如亲姐妹般相处。”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陆清和毫不意外，因此面色无甚表情，只眉峰轻轻蹙起，恍若出神又似有所思。

　　但陆婧就不同了，她初来京城不久，不了解尚书为人是一方面，不懂得蛰伏又是一方面。眼见赶走陆清和而后取而代之的想法就要落空。她差点维持不住笑脸，低声叫了句“爹爹”。

　　她想说，爹爹，你不是答应过要赶走陆清和，让我住进最宽敞的院子，做堂堂正正的尚书嫡女，不再受苦吗？

　　呵，陆尚书哪里会记得。

　　陆清和轻蔑一笑，道：“不必了，父亲。”

　　她不再看陆婧，目光扫过等着看好戏的宾客，这里面熟悉的面孔不少，翘着眉的、玩世不恭勾着唇的，相貌各异，黑漆漆的眼中却都闪着令她不寒而栗的亮光。

　　上一世，为舔狗系统所迫，她不得已丢下名声和脸面，跟在他们身后殷勤讨好，为此被嘲笑、欺侮、捉弄，直至沦为京城笑柄。

　　可纵然如此，她也没能活下来。

　　临死前，陆清和想，抛弃所有自尊换来寥寥几日不可捉摸的寿命，值得吗？

　　如今重活一世，她绝不会再次重蹈覆辙。什么京城权贵通通滚开，真假千金也不管她事，她只要平安坦然。

　　只是还差一些离京的车马费。

　　幽幽视线倏地转向陆尚书，陆清和计上心来。不是想在睽睽众目下驳我脸面吗？那我就让你自食恶果！

　　“既然我并非亲生，妹妹也已经找回，那么于情于理，我都该回到亲生父母家中。”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连陆婧都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然而更叫人意想不到的是，下一秒陆清和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砰砰砰对着陆尚书磕了三个响头。

　　“尚书府养育之恩，清和永世难忘。今去也，日后若有需要，定竭力相助！”

　　磕完头，陆清和慢慢直起腰板，露出额头上通红的痕迹。

　　顿时一片哗然。陆婧与陆尚书傻了眼不说，宾客们也是大跌眼镜。

　　试问全京城，谁人不知陆清和久居深闺，弱柳扶风，走个路都需要人搀着？没想到竟然这样有魄力，把头都磕破了！

　　“清和小姐真可谓有情有义之辈，实属佩服！”不知哪位率先叫了声好，其他人立刻附和出声，“是啊，倘若有子如斯，在下必会珍而重之！”

　　一面是无数双眼睛，一面是跪地磕头的女儿，陆尚书惊讶的发现，自己完全被架到了高处。

　　这高处，名为父爱，名为孝义，是注定无法全身而退的荆棘丛。

　　想通了这一点，陆尚书狠狠瞪了陆清和一眼。

　　陆清和权当没看到，微微弯腰，又作出一副要磕头的模样。

　　这哪是磕头啊，这是给我送葬吧！陆尚书有苦说不出，为了保全名声，只好吃了这个亏，连忙把她扶起来。

　　还要装成感动至极的模样与她虚以委蛇：“清和，好孩子，虽然你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是在我们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亲生女儿。既然你执意要回，那为父赠你黄金百两，亲自驾车送你到上溪，也不枉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爹爹。这样可好？”

　　陆清和微微笑了一下。

　　这笑容让陆尚书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陆清和忽而重重咳了两声，仿佛要将脸上的血色咳尽了，嘴唇和脸颊都苍白一片。

　　唯有额头，是新鲜出炉的猩红。

　　像一计赤裸裸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