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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番外篇-乔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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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该醒了。”
妻子温软的声音像羽毛,拂开他沉滞的睡意。乔纳在熟悉的被褥里咕哝一声,打了个哈欠,嘴张得能看见后槽牙。几十年如一日的警局生涯,早把他骨头里的那股紧绷劲儿给磨松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植骨髓的、近乎慵懒的规律。
他眯着惺忪的眼,习惯性地挠了挠汗衫下微凸的胸口,然后伸展开双臂,让僵硬的肩背发出一连串令人满足的“嘎嘣”轻响。好了,一天这才算真正开了机。
洗得发白、但熨烫得格外平整的警服衬衣和裤子,早已被妻子妥帖地放在床尾。床边的矮柜上,一杯微温的牛奶和两片涂好黄油、夹着厚切火腿的面包正静静等着他。
“乔纳,今天可别忘了,”妻子一边拉窗帘,让清晨略显苍白的光漫进来,一边提醒,“是你父亲的生日。”
“有你在,我哪儿忘得了。”乔纳搓了把脸,趿拉着旧拖鞋走向早餐,随口问,“今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妻子转过身,嘴角噙着一丝神秘又柔和的笑意,朝墙角微微努了努嘴。一个用深色包装纸仔细包好的方盒子搁在那里,系着简单的米色缎带。
“晚上你就知道了。”
乔纳咬了一大口面包,咀嚼着,目光在妻子脸和礼物之间逡巡了两回,忽然福至心灵,含糊地笑道:“让我猜猜……该不会又和去年一样,是上好的烟丝和那个老牌子的新烟斗?”
妻子的脸“腾”地泛起一层薄红,那点小心思被戳破的赧然,让她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威力:“就你机灵!怪不得是个老警察呢。”
乔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浑厚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震得空气都快活地颤动。他伸手揽过妻子的腰,在她额角响亮地亲了一口。“知我者,夫人也!老头子就惦记这口,你送这个,比什么都强!”
清晨的警局,像一口被慢火炖着的旧锅,各种声音和气味混杂着,咕嘟咕嘟地沸腾。
几个顶着黑眼圈的年轻警员瘫在硬木椅子上,眼神发直,显然还没能从昨晚漫长的值班中缓过劲来。空气里飘着隔夜咖啡的酸苦、纸张的灰尘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窗边那位老伙计——他舒舒服服地陷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眼睛半眯,嘴里叼着的烟卷,烟灰积了长长一截,颤巍巍地悬着,仿佛随时会掉,却始终没掉。
“乔纳大哥,你可算来了!”一个年轻警员像看到救星,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委屈。
乔纳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挂好,目光扫过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咧了咧嘴。“怎么,昨儿晚上又集体修仙,熬了个通宵?”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旧制服的内兜里摸出个军用水壶,金属外壳磕碰得有些坑洼,随手就丢给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伙子,“接着,提提神。要我说,你们这些愣头青,就是死心眼。按老法子来嘛,轮着盯,其他人抓紧时间眯瞪一会儿。真有了事儿,抄家伙就能上,人也精神。哪像现在,事儿还没来,自己先熬得没精神了。”
一个扎着利落短发的女警员接过水壶,也没顾忌,仰头灌了一大口。她抹了抹嘴,叹气道:“唉,刚来的时候,谁没做过梦呢?想着破大案,抓要犯,威风凛凛。结果呢?”她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一叠报案记录,“不是东家钥匙找不着了,就是西街水果摊丢了两苹果。哪个老伯的鹦鹉飞了,都得我们来‘侦查侦查’。”
她的话引来其他几个年轻人心有戚戚的苦笑。窗边的老伙计这时才慢悠悠吐出口烟,烟雾在晨光里懒懒地散开,他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口吻插话:“丫头,这街面上的太平,靠的就是把这些‘鸡毛蒜皮’捋顺溜喽。大案?一辈子能撞上几回?能把日子过得让人不觉得你们有用,才是真本事。”
水壶在几人手中传了一圈,又回到了乔纳手里,壶身带着年轻人的体温。
“行了,牢骚话说说就得了,”乔纳拧紧壶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有这工夫,不如抓紧去后面迷糊一会儿。我在这儿替你们顶一阵,等接班的来了,我还得上街转悠呢。”
几个年轻人如蒙大赦,拖着脚步挪向了后间简陋的休息室。警局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有老伙计烟头的微光和时钟的滴答声填充着空间。
没多久,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来,身材高大结实,一望便知是靠力气吃饭的。只是他们身上的单衣在这清冷的早晨显得过于单薄,嘴唇都有些发紫。
“长官!长官!俺们报案!”走在前头的汉子声音洪亮,却透着焦急。
乔纳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没急着问案由,先朝墙角的旧木柜努了努嘴:“瞅你俩冻的。后头挂着两件旧大衣,先披上,警局里也没比外头暖和多少。”他语气平淡,却自然地带出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面对市井百姓时的熟稔关照。
两人愣了下,赶忙道谢,笨手笨脚地取下那两件带着樟脑丸和淡淡烟味的老棉警大衣裹上,身体不再微微发抖了。
乔纳这才从抽屉里拿出泛黄的记录本和一支短秃的铅笔:“说吧,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长官。”先前开口的汉子语速很快,“俺们一早拉活,把一桶铜丝落在城南招工点旁边的小卖铺门口了。好几斤呢,能卖不少钱!俺想着就放一会儿,门口有人看着,俺们就先去旁边卸货。结果倒好,一转头的工夫,回来就没了!问小卖铺老板,老板说瞅见一个人给拎走了,上半身光着膀子,老板还以为……以为是俺们的同伴。”
一直眯着眼假寐的老伙计,这时在藤椅里不紧不慢地开了腔,烟灰随着他说话终于簌簌落下:“光膀子,城南那片……是‘拐子’吧?”
两个报案人立刻像找到了知音,齐齐扭过头,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老板也说是个瘸子!就是他!”
老伙计嗤笑一声,看向乔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就那小子,他那条腿不就是前年偷东西让人揍瘸的?狗改不了吃屎。这几个月,为他的破事来报案的可不止一两起了。滑溜得很,抓进去也就关两天,出来照样。一问还钱,就把那瘸腿一伸,躺地上耍无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乔纳听着,笔尖在本子上点了点,却没立刻写下什么。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只有一种见惯风雨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了然。这城市褶皱里的虱子,谁在哪儿,会干什么,他们这些老警察心里跟明镜似的。
“地址,名字。”乔纳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对那两个披着警大衣的报案人说,“先登记上。拐子常窝着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我待会儿顺路去看看。不过……”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他们,“钱能不能追回来,我可不敢给你们打包票。那是个滚刀肉。”
“那长官,您可得赶紧去抓啊!”两个汉子一听,更急了,仿佛那桶铜丝正在迅速融化消失,“好歹……好歹追回点本钱!”
“白费那个劲。”老伙计在躺椅上彻底坐直了身子,把烟屁股摁灭在满是划痕的木凳腿上,嗤笑道,“那拐子,昨儿半夜还在局子后墙根晃悠,一身酒气,怕是又欠了哪个犄角旮旯的印子钱。正愁没处寻摸,你们这桶铜丝,可不就是送到嘴边的肉?”他语气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对街头生存法则烂熟于心的漠然。
“急也没用,规矩就是规矩。”乔纳的声音平稳,像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打断了可能的争辩。他合上记录本,转向两人,公事公办地说:“流程得走。待会儿我让人带上‘魔法追捕粉尘’,去你们说的地儿采集残留的气息印记。只要和拐子身上的一对上,确认是他,我们就能抓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两人急切的脸,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但是,有两点得说在前头。第一,这铜丝能追回多少,看运气,他要是已经转手换了酒钱,神仙也没辙。第二,就算追回了实物,或者折算成钱,估价也得按市政厅公示的基本废旧金属回收价来算,不可能照着黑市或者那些高价废品站的价给。听明白没?”
看着两人瞬间黯淡下去、却又无法反驳的神情,乔纳心里那点职业性的坚硬外壳下,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他挥了挥手,指向里间:“行了,进去找刚才那女警员,把事发地点、时间、铜丝具体样貌重量,再仔细说一遍,录份详细口供。程序走完了,我们才能动。”
说完,他也不再看那两个披着不合身警用大衣、显得有些茫然的报案人,转身走向后面的休息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年轻人轻微的鼾声。他推开门,没怎么客气地提高了声音:
“都起了!眯瞪一会儿得了,有活儿。城南老地方,‘拐子’又伸手了,偷了桶铜丝。杰弗里,你去证物柜领一份‘追捕粉尘’,带上气息比对手套。芮尔,你跟他一起去报案人说的地方,把气息印记采回来。动作利索点。”
休息室里一阵窸窣,夹杂着含糊的抱怨和哈欠声。乔纳靠在门框上,目光投向窗外开始泛白的天色。又是这样的一天,从一个微小、清晰却又大概率徒劳的盗窃案开始。追捕、确认、或许抓人、然后是无休止的扯皮、耍赖、以及最终难以让任何人满意的结果。这就是他维护的,这座城市褶皱里,最真实也最无可奈何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