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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帮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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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恩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昨夜晚归的疲惫像浸透的斗篷般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他刚踏出临时住所的门槛,一个矮胖的身影便堵在了晨光熹微的巷道口,精准地切断了那点可怜的暖意。
“您好,您是费恩先生吧?”
声音里带着过分刻意的恭敬。费恩迟钝地眨了眨眼,睡眠的泥沼仍拖曳着他的思绪。这张圆胖的脸,他毫无印象。
“我是……”他含糊地应着,下意识地拢紧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仿佛它能提供些许屏障。
男人立刻搓着手凑近,脸上堆起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眼角的褶子挤成一团。“您看这大清早的,先生一定还没用早餐吧?不知能否赏个光,借一步说话?”用词谦卑,但那熟络的架势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费恩今日清晨确实无事,本只想去已成废墟的巫师团旧址静一静。“今天早晨倒是没什么安排。”他老实回答,心头却警铃微作。这人的热情,像隔夜的油脂,腻而凉。
“那真是太好了!这边请,这边请!”男人侧身引路,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多次。
他们来到军部附近一条街,一家门面光鲜的早餐店。正值早班时分,店内人声鼎沸,弥漫着煎肉、廉价咖啡和拥挤人潮的气味。男人对这里极为熟悉,无视外堂的喧闹,径直带着费恩穿过忙碌的堂倌,推开一条短廊尽头的包间门。
门内,空间出乎意料地宽敞。一张足以容纳十几人的长桌铺着暗红色旧绒布,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空旷。只有两把椅子相对而设,面对着光秃秃的桌面,场景透着一种刻意的荒谬。费恩僵在门口。他来自乡野,成为医疗师后终日与伤痛贫困为伍,何曾见过为一顿早餐设下的这般“排场”?窘迫与不安如细针扎在皮肤上。
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不自在,立刻笑着打圆场,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激起轻微回响:“先生别介意,外头人多眼杂,说话不便。您快请坐!”他殷勤地拉开椅子,“千万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服务员!”
年轻伙计应声而入。
不等费恩开口,男人便对着菜单指点起来,语速快得像在驱赶什么:“燕麦肉粥,要稠点。煎蛋配黑肠,蛋单面。还有你们招牌烤饼,先来两份,黄油果酱都配上。”
“等等,”费恩忍不住打断,抬手示意,“就我们两人,吃不了这许多吧?太浪费了。”他看向伙计记下的单子,想到贫民窟那些孩子,胃里一阵不适。
“诶呀,费恩先生,您这就见外了。”男人转过头,脸上堆满近乎夸张的敬仰,“您的名声谁人不知?大善人!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您和同僚们风里来雨里去救治伤员,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伙计快步离去,门轻轻合上,截断了外界的嘈杂。包间里瞬间陷入沉寂,只有呼吸声可闻。过大的空间,过量的食物,以及对面那热切到令人不适的目光,都化作无形的重量,压在费恩心头。
“久闻先生仁心仁术,今日得见,真是缘分。”男人开口道,笑容谄媚,那双藏在肥厚眼皮下的眼睛却像秤砣,细细掂量着。
费恩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再迟钝,他也嗅出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气味。
“只不过……”男人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声音压低,制造出分享秘密的亲昵假象,“听说先生最近,遇上了点棘手的麻烦?拖了有些日子了?”
费恩的脊背瞬间僵直。被窥视、被拿捏的感觉如冰蛇缠上脖颈。他强作镇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哎呦,先生这就见外了。”男人拖长调子,手指轻敲桌面,“贫民窟,那个叫‘小星星’的孩子,对吧?您为她,可没少奔波啊。”
“谁告诉你的?!”费恩猛地抬头,声音因惊怒而尖锐。他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板上的昆虫,所有努力在对方眼中不过是场滑稽戏。
“嘘——别误会!”男人急忙摆手,笑容不变,仿佛早预料到这反应,“我带来的可不是麻烦,是‘互利互助’!”
恰在此时,服务员端着早餐鱼贯而入,食物的热气短暂驱散了房间的冰冷。
男人趁隙继续,语气变得推心置腹:“您为那孩子奔走的事,圈子里早不是秘密了。可她的情况……唉,不合规矩啊。”他拿起公筷为费恩布菜,话语却软中带刺,“帝国法度,市政章程,总不能为个别人破例。资源得用在刀刃上,您说是不是?”
他停顿,观察着费恩铁青的脸色,终于图穷匕见:“但是——!知道是您费恩先生在意这事,那就另当别论了!就冲您的善名,再难办的规矩,我也得想办法,‘不违反原则’地,为您蹚条路出来!”
男人悠然擦拭嘴角,开始享用食物,语气随意却透着炫耀:“像我们这种位置,外人看着风光,求办事的自然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得看看‘诚意’。”他轻敲镶金边的盘子,“不然,哪来这些?”
费恩盯着眼前油亮的煎蛋,毫无食欲,只觉被滑腻的东西越缠越紧。
见费恩不动,男人放下刀叉,叹气扮起慈父:“我也是当爹的人,孩子平安最要紧。我家那小子,有骨气,自己考进了炮营。炮营啊,危险!家里不缺他那点卖命钱。我是想……”
他侧头,意味深长地瞥了费恩一眼。
“新年是个坎,也是个机会。”他声音压得更低,“像小星星那种情况,新年时有特批名额能转正。手续……可复杂可简单。我就怕啊,我儿子在新年前,在炮营出点‘意外’……我这当爹的,哪还有心思办公?”
“他通过炮营审核了?”费恩干涩地问,需要确认,也需要时间压抑恶心。
“过了,成绩不错。”男人眼里闪过得意。
“……想去哪个团?名字。”费恩拿起细麻餐巾和炭笔,动作僵硬。他知道,问出口,某些坚守就已崩塌。
男人笑容放大,立刻递上早已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名字、炮营番号和期望调往的后方单位。
“服务员!”男人扬声道,恢复倨傲,对凑近的伙计低声吩咐:“把‘那东西’拿来。老板知道。”
伙计悄然退下。
“这儿不光早餐好,午晚饭也不错。”男人擦着嘴,从容道。
伙计很快回来,捧着一个深色布包和一张泛着金属光泽的魔法卡。
“这卡,够您和几位同僚在这儿吃半年。联络感情嘛。”男人轻描淡写,指向布包时,脸上闪过“体恤”:“这个,是我个人一点心意。出于尊重,建议我走后再打开。”
他这才递上烫金名片:“罗森,市政厅户籍管理处。”
费恩看着名片、魔法卡和那沉甸甸的布包——那形状,无疑是钱,而且是现钞,数额不小。卡是长期的捆绑,这布包则是赤裸的买通。喉咙发紧。
“您要做的简单。”罗森身体前倾,声音冰冷清晰,“把我儿子从炮营名单弄到安全地方。要自然,别让他起疑。最好吃点小苦头,收收心。”他盯着费恩,“我知道名单已定,没了团长,改动需陛下旨意,难。但您是陛下红人,开口必成。”
他眼中毫无对程序的担忧,只有市侩算计:“风险大,酬劳自然足。您担干系,我解您难题,两清。”
说罢,他利落起身,披上外衣,动作流畅得像完成日常公事。
“账结过了。您慢用。”他点头,那点头里是“事成”的满意,而非敬意,随即转身离去。
门合上,喧嚣隔绝。
包间死寂,只有血液冲撞耳膜的声音。凉掉的早餐泛着油光,名片刺眼,魔法卡冰冷,而那深色布包像巨石压着绒布,也压在他心上。
阳光斜照,照亮布包粗糙纹理,光影分明,映出他割裂的内心。价格,已标好。
他僵坐着,没碰任何东西,仿佛罗森狡猾的笑还悬在空中。伙计添茶见状,悄声退下。
费恩终于缓缓伸手。指尖先触到冰凉的魔法卡,金属的寒意陌生。然后,移向布包,粗麻布的质感下,是坚硬、令人心慌的重量。
他没有打开,只是将手掌重重按在上面,闭上了眼。那重量,透过布料,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烙在他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