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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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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更漏声歇。
凤仪宫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是司寝的宫人已在殿外等候,准备伺候帝后起身。
萧竑先醒了过来。
他常年习武,作息极准,即便昨日大婚典礼繁冗,亦能在固定的时辰自然转醒。
他侧过头,看向身侧。
云蘅仍睡着,面向着他这一侧。
长发如墨玉般散落在绣着鸳鸯戏水的锦枕上,几缕发丝贴在颊边,随着清浅的呼吸轻轻颤动。
晨曦透过窗棂,穿过厚重的帐幔,化作细碎的金芒落在她脸上,将她原本莹白的肌肤衬得愈发剔透,连唇瓣都透着淡淡的粉。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鼻息清浅均匀。
萧竑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南燕送来的是他们皇帝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素有才名与美名,是南燕太后和皇帝的掌上明珠。
此番联姻,北梁势强,南燕示好,送来最尊贵的公主,诚意可见。
他伸出手,指尖要碰到她散在枕上的发丝,却在最后一刻停住,转而撩开了床帐。
响动惊醒了云蘅。
她睫羽轻颤,缓缓睁开眼,初醒的朦胧水汽在眸中尚未散去,便对上了萧竑已然清醒的目光。
云蘅微微一怔,意识到身在何处,身旁之人是谁,想坐起身。
“陛下……”
声音带着刚醒时的软糯沙哑。
“时辰尚早,不必急。”萧竑已先一步起身,站在床榻边,“是宫人在外准备的声音吵到你了?”
云蘅摇了摇头,拥被坐起,青丝滑落肩头。
“是妾自己醒了。”
两人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询问声。
“陛下,娘娘,可要起身?”
萧竑扬声道:“进来吧。”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列手捧盥洗用具、衣冠袍服的宫人鱼贯而入。
为首的是凤仪宫的掌事宫女月荷,她是萧竑特意挑选的人,手脚麻利,嘴也严实。
月荷见云蘅已坐起身,便带着两名小宫女上前,屈膝行礼后,便要伺候她梳洗。
萧竑那边,自有贴身内侍伺候更衣。
云蘅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是南燕进贡的琉璃镜,比北梁常用的青铜镜清晰数倍,将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映得分明。
月荷端来温水,用锦帕蘸湿后,轻轻为她擦拭脸颊。
随后取过梳子,一点点梳理她的长发,那发丝乌黑浓密,梳齿划过发间时,听不到声响。
“娘娘今日想梳什么发髻?”月荷轻声问道,目光落在镜中云蘅的脸上,“谒庙大典需端庄些,凌云髻或是飞天髻都合适。”
云蘅看着镜中的自己,弯眉浅笑。
“便梳凌云髻吧,配那支九尾凤钗。”
月荷应了声“是”
月荷手法熟练地将那如云青丝盘成雍容华贵的凌云髻,簪上象征皇后身份的九尾凤钗,并点缀以珠翠钿子。
今日的妆容较之昨日的浓艳大婚妆更为清雅端庄,更凸显出她原本的精致五官。
另一边,萧竑已穿戴整齐,宫人跪地为他整理袍角。
一切收拾妥当,萧竑走到梳妆台前,向云蘅伸出手。
云蘅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站起身。
“走吧,皇后,”萧竑握紧她的手,“该去奉先殿谒庙了。”
帝后携手走出凤仪宫内殿,门外仪仗早已等候多时。
羽扇、华盖、旌(jīng)旗林立,侍卫宫人垂首分立两旁。
登上御辇前,萧竑侧首,对云蘅低声道:“今日大典冗(rǒng)长,谒庙、受贺,环节众多。”
“你初来乍到,若觉疲累,或有不适,可稍忍忍,结束后便可回宫歇息。”
“谢陛下关怀,妾明白。”
帝后的鸾驾仪仗缓缓起行,沿着铺陈着御石的宫道,朝着奉先殿的方向迤(yǐ)逦(lǐ)而去。
朱红宫墙下,两人的身影在晨曦中被拉长,衣袂交织,环佩轻响。
宫人们恭立两侧。
——
奉先殿内,香烟缭绕。
北梁宗室勋贵、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两旁。
钟鼓齐鸣,雅乐奏响。
萧竑步下御辇,转身向云蘅伸出手。
这一举动落入了无数双眼睛中。
云蘅将指尖搭在他掌心,借力而下,裙裾曳地,环佩轻摇。
萧竑与云蘅携手步入,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一步步踏上汉白玉铺就的漫长阶梯。
殿内,北梁萧氏历代先帝的牌位森然林立,烛火通明,映照着牌位上的镌刻文字。
礼官站在殿中央,手持礼单,高声唱喏:“吉时到,谒庙大典开始!帝后行三跪九叩大礼!”
萧竑与云蘅并肩跪在蒲团上。
第一叩首,他们对着最上方的宣皇帝牌位。
第二叩首,对着太祖皇帝的牌位。
第三叩首,对着历代先帝的牌位。
二人依制行三跪九叩大礼,告祭列祖列宗。
三跪九叩大礼结束后,礼官将册后诏书与告天祝文递到萧竑手中。
祭文由萧竑亲自诵读。
“维承平二年,岁次壬寅,春正月……嗣皇帝竑,谨以昭告于皇考宣皇帝、列祖列宗神位之前……今册立南燕云氏为后,正位中宫,承宗庙,母天下……”
云蘅垂眸静听,字句关乎她,却又与她这个具体的人无关。
她更像一个象征,一个南燕与北梁和平的象征,被安置在这北梁宗庙最尊贵的位置上。
谒庙礼成,帝后移至太极殿,接受百官朝贺。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身着朝服,笏板在手。
帝后身影出现在殿门,在内侍的引导下,百官齐刷刷跪伏在地,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震彻殿宇。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萧竑携云蘅端坐于御座之上,接受朝拜。
“众卿平身。”
百官谢恩起身。
接下来的流程繁琐冗长,各国使节呈上贺表,宗室亲王、内阁重臣依次上前道贺。
云蘅始终保持着完美的仪态。
萧竑偶尔会侧首与她低语一两句,介绍某位重臣的身份,或是解释某个北梁特有的礼仪细节,姿态亲近。
落在臣子眼中,自是帝后和谐的证明。
一切看似顺利,波澜不惊。
大典接近尾声,气氛最为和融之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老臣,恭贺陛下、娘娘大婚之喜。”
一位身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出列,手持玉笏,正是北梁三朝元老,门下侍中高谦。
他资历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连萧竑平日也敬他几分。
“高卿有心了。”
高谦并未立马退回。
“皇后娘娘远道而来,母仪天下,实乃我北梁之福。”
“老臣听闻南燕女子多精于女红工巧,尤擅调香。”
“不知娘娘于此道,可有研习?”
云蘅入北梁,所带嫁妆中确有大量南燕特有的珍稀香料,此事并非秘密。
“高侍中谬赞。”
“南燕女子确乎常以调香怡情养性,本宫闲暇时,亦略通一二,不过是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娘娘过谦了。”高谦步步紧逼,“香料之物,虽为小道,却能安神静心,亦可惑人心智。”
高谦此言一出,原本和乐融融的太极殿内,气氛微变。
百官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妄议,却无一不竖起耳朵。
香料惑人心智?
这无异于指着皇后的鼻子,暗指南燕有以香色乱国之嫌,其心可诛。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御座之旁的云蘅身上。
云蘅唇边的笑意未减,目光迎向高谦的视线。
萧竑握着御座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不动声色,并未出声维护。
他知道,这是北梁旧臣对新后、乃至对这场联姻的试探。
若此刻他急急出面,反而显得皇后软弱,需仰仗帝王庇护。
云蘅必须自己先接下这一招。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云蘅缓缓开口。
“高侍中博闻强识,所言不虚。香料一道,确有其妙,亦有其险。”
“譬如我南燕特产的苏合香,可定惊安神,于病患大有裨益。”
“而北梁盛产的龙脑,提神醒脑,于处理政务时亦是良助。”
“此乃香之妙用,在于择善而行。”
“然,”云蘅话锋一转,“若有人心存恶念,即便不用香料,以言语、以权术、以刀兵,又何尝不能惑人心智、乱人家国?”
“香本无垢,人心自辨。高侍中为三朝元老,辅佐先帝与陛下,见的自然是江山社稷之重,想来比本宫更懂得这个道理。”
“莫非侍中平日所用熏香,竟有惑乱心神之效?若真如此,倒需请太医令好好为侍中查验一番了。”
云蘅先是肯定了香料的两面性,随即巧妙地将“惑人心智”的指控,以一句关切的反问,将难题抛回给高谦。
既点明了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暗讽了高谦是否心怀恶念才首先想到“惑乱”之效。
更是提醒他,身为老臣,关注的焦点不应在此等小道上。
殿中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似是有人忍不住笑意。
高谦正欲再言,御座之上的萧竑开口。
“皇后所言极是。香道如人道,重在用之得所。”
“高卿年事已高,确该多注意保养身心,这些微末小事,不必过于劳神。”
他一句话,便将高谦的发难定性为“微末小事”,并暗示他年老精力不济,该安心养老,莫要多管闲事。
“今日乃朕与皇后大喜之日,众卿的心意,朕与皇后都已知晓。”
“若无事,便散了吧。”
皇帝已发话,高谦只得将后续的话语咽了回去,躬身道:“老臣,谨遵陛下教诲。”默默退回了班列之中。
——
回凤仪宫的路上,帝后同乘御辇。
辇内空间宽敞,两人并肩而坐,却一时无话。
良久。
“高谦之言,皇后不必放在心上。”
“妾明白。陛下在殿中未曾立即回护,是希望妾自己能立得住。”
萧竑有些意外地转回头。
他确实存了考较之心,想看看云蘅除了美貌与尊贵的身份,是否有足够的智慧与气度坐稳中宫之位。
她的表现,远超他的预期。
“你很聪慧。”萧竑坦言,“北梁朝局复杂,并非铁板一块。”
“日后,类似今日之事,恐不会少。”
“有陛下在,妾无所畏惧。”云蘅垂下眼帘,语气温顺,“只是,妾初来乍到,于北梁人事多有不明,还需陛下时时提点。”
她示弱的同时,也巧妙地将自己与萧竑置于同一阵营。
萧竑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模样,想起她方才在殿中面对刁难时的从容不迫,心中微微一动。
他伸出手,覆上了她置于膝上的手。
“自然。”他承诺道,“你是北梁的皇后,朕的发妻。无人可轻慢于你。”
云蘅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
御辇缓缓行驶在宫道上,辇内帝后双手交叠,身影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