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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迟暮之约,故人之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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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台下众人的掌声和随后的学术讨论,在顾北听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嗡鸣,遥远而不真切。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疯狂的念头所占据,在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
理智告诉他,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陆泽生教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严谨而审慎。向他讲述一个“古人穿越”的故事,无异于将自己的学术前途和个人信誉,放在一场豪赌的赌桌上。一旦被认为是哗众取宠的骗子,或是精神失常的疯子,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这对林晚意味着什么?她好不容易才从历史的创伤中走出来,内心刚刚觅得一隅安宁。让她去面对挚友的后人,一个活生生的、代表着她已逝去的世界的“证据”,会不会再次撕开她刚刚愈合的伤口,让她坠入更深的痛苦与迷惘?
然而,情感的洪流却在冲刷着理性的堤坝。
他想起了林晚在兄长墓前那悲伤而孤寂的身影。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孑然无依。她与过去的所有连接,都只剩下冰冷的墓碑、泛黄的信笺和她自己日渐模糊的记忆。而陆泽生,是不同的。他是“活”的连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林晚那个世界最真切的延续和证明。
他父亲与林文翰的深厚情谊,他名字的由来,都意味着林晚对于他而言,不会只是一个猎奇的故事,而是一位需要被尊重与善待的“故人长辈”。
顾北的目光,再次落向台上。研讨会已经进入了尾声,陆教授正在回答最后一个提问。他神态谦和,言辞恳切,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睿智而温暖,沉淀着岁月和学识的厚度。
顾北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去尝试。为了林晚。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让她在这世上找到一丝真正的归属感,这个险,就值得去冒。
研讨会结束,学者们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场,或聚在一起低声交谈。顾北没有急于上前,他静静地等在原地,看着陈敬元教授陪同陆泽生教授收拾好文件,向门外走去。
在走廊的拐角处,顾北看准时机,快步上前。
“陈老师,陆教授,请留步。”
陈敬元看到是自己的得意门生,笑着介绍道:“泽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顾北,今天发言的那个年轻人。他对民国知识分子群体的研究,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陆泽生的目光落在顾北身上,温和地笑了笑:“顾先生,你的发言很精彩。英雄出少年啊。”
“陆教授谬赞了。”顾北恭敬地微微躬身,然后,他转向了正题,声音沉稳而清晰,“陆教授,冒昧打扰您几分钟。我……有一些关于林文翰先生的私人物品,或许……您会感兴趣。”
听到“林文翰”这个名字,陆泽生的眼神明显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怀念与好奇的复杂神色。
“哦?林先生的物品?”
“是的。”顾北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用防潮文件袋精心包裹的东西。他没有直接拿出那些信,而是抽出了一张信封的高清复印件。
他将复印件递了过去:“这是其中一封信的信封。我担心原件脆弱,所以只带了复印件。”
陆泽生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当他的目光触及信封上那熟悉的、清隽而有力的字迹时,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这……这确实是文翰伯父的笔迹。”他喃喃自语,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小时候,父亲教我认字,就是用文翰伯父写给他的信当字帖的。这笔迹,我绝不会认错。”
一旁的陈敬元教授也凑过来看,惊讶道:“顾北,你从哪里得来如此珍贵的文献资料?这对于研究林文翰先生的生平思想,可是第一手材料啊!”
顾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着陆泽生,语气无比诚恳地说道:“陆教授,我得到的,是林先生留下的一个木盒,里面有十几封他写于抗战期间、却未能寄出的信。这些信,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更像他写给……一位至亲的日记。其中,数次提及您的父亲陆希诚先生。我想,这些信件,理应由您这样的故人之子来过目,才不负其价值。”
陆泽生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扶了扶眼镜,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顾先生,你……你愿意见我一面,让我看看这些信的原件吗?这对我,对我父亲的在天之灵,都意义重大。”
“当然。”顾北点头,“如果您不介意,并且时间方便的话,我想邀请您去我的住处。那里环境比较安静,方便我们谈话。”
他刻意避开了“办公室”或“学校”,选择了“住处”。这是一个巧妙的暗示,表明这次会面,更多的是私人性质,而非纯粹的学术交流。
陆泽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好。我的时间很方便。现在就可以。”
陈敬元教授本想一同前往,但被顾北用眼神巧妙地制止了。陈教授何等人物,立刻明白了自己学生似乎另有隐情,便找了个借口,与他们道别。
从学校到公寓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安静而凝重。陆泽生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信封的复印件。顾北则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接下来该如何措辞,才能让整个事件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
与此同时,公寓里的林晚,正坐立不安。
顾北在出发前,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告诉了她。当林晚听到“陆希诚”和他的儿子“陆泽生”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陆伯伯……希诚哥……这些尘封在她记忆最深处的名字,带着童年和少女时代最温暖明亮的色泽,猝不及防地向她涌来。她记得陆伯伯每次来家里,都会给她带最新潮的西洋点心;她记得希诚哥出国前,曾郑重地对她说,等他回来,要和哥哥一起,创办一所最好的大学。
这些记忆,如此真切,又如此遥远。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混杂着一丝微弱的、不敢触碰的期盼。她害怕,害怕这是一场梦,更害怕梦醒之后,是更深的孤寂。
她按照顾北的嘱咐,换上了那件淡青色的旗袍,将长发松松地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她对着镜子,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中一片茫然。
门铃声响起时,她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顾北打开门,将陆泽生教授迎了进来。
“陆教授,请进。家里简陋,请不要见怪。”
“顾先生客气了。”陆泽生走进客厅,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个从里间缓缓走出的、身着淡青色旗袍的身影上。
那一瞬间,陆泽生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的女子,身形纤细,面容清丽。她的眉眼之间,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神韵。那是一种糅合了书香门第的温婉与江南女子的灵秀的气质。
他曾在父亲珍藏的、已经严重褪色的旧相册里,无数次地见过这张脸。
照片上的少女,穿着学生制服,扎着两条麻花辫,笑靥如花地依偎在哥哥林文翰的身边。父亲每次指着照片,都会用一种怅然的语气对他说:“这是你的晚吟姑姑,可惜,走得太早了……”
眼前的女子,除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添了几分岁月的沉静,那容貌,竟与照片上的人,别无二致。
陆泽生的第一反应是荒谬。他以为是自己年纪大了,思虑过甚,产生了幻觉。又或许,这是顾北找来的、林家某个与先人容貌酷似的远房后辈?
“陆教授,请坐。”顾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将那个雕花的红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茶几上,“您要看的信,都在这里。”
陆泽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林晚身上移开,落在了那个木盒上。他戴上老花镜,颤抖着手,打开了盒盖,取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
当他展开那张脆弱的信纸,看到熟悉的笔迹,读着信中那沉郁顿挫的文字,以及字里行间对“希诚吾兄”的挂念时,这位在海外漂泊半生、见惯风雨的老人,眼眶,倏地红了。
“是……是文翰伯父的信……真的是……”
他一封封地看下去,时而扼腕叹息,时而眉头紧锁。这些信,为他填补了许多父亲口中语焉不详的历史空白,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那个大时代里,他父辈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坚守与不易。
而此时,林晚一直安静地站在不远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泽生。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她的心中,百感交集。
她记忆里的“希诚哥”,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意气风发的青年。而如今,连他的儿子,都已是这般苍老的模样了。
时光,才是最无情的东西。
终于,陆泽生读完了最后一封信。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放回盒中,然后摘下眼镜,用指节,轻轻按压着湿润的眼角。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到林晚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与不解。
“顾先生,”他看向顾北,声音沙哑地问道,“这位女士……究竟是?”
顾北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林晚说:“林晚,你……有什么想对陆教授说的吗?”
林晚向前走了两步,在陆泽生对面的沙发上,端正地坐下。她的心跳得飞快,但出口的声音,却异常平静。
“陆先生,家兄他……他后来还好吗?”她问。
这一声“家兄”,让陆泽生心头一震。
他看着她,缓缓说道:“文翰伯父……后来一直在江南大学教书。他是全国有名的古典文学专家,很受学生们的爱戴。生活……很清苦,但他精神上,是富足的。”
“他……是因何病故的?”
“是肺病。战争年代落下的病根,一直没有痊愈。父亲说,也是积劳成疾。”陆泽生回答道,他的目光紧紧地锁着林晚的脸,不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林晚的眼中,涌上一层水雾。她努力忍住,继续问道:“陆伯伯和希诚……不,和令尊,他们后来……去了美国,一切可都还好?”
“家父他们是1948年离开上海的。在美国,他先是在商界打拼,后来年纪大了,便在大学里,捐了一个东亚研究中心,致力于中美文化交流。”
“那……”林晚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只从巴黎带回来的、会唱《月光曲》的八音盒,令尊……可还留着?”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陆泽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只八音盒,是父亲陆希诚青年时游学欧洲,特地买来,准备送给挚友妹妹的礼物。可他回国时,林晚吟早已“病逝”。这成了父亲一生的遗憾。那只小巧的、外面包裹着蓝色天鹅绒的银质八音盒,父亲一直珍藏在书房的保险柜里,直到他去世。这是陆家最私密的记忆,除了他自己,绝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陆泽生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因为太过激动,身体都有些摇晃。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是全然的、无法掩饰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你……你怎么会知道?!”
林晚的眼泪,终于滑落。她抬起头,迎着陆泽生震惊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因为,那只八音盒,是希诚哥,当年亲手交到我手上的。”
“我,就是林晚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