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韶光记事 ...

  •   嘉德堂的喧嚣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宾客的赞誉与笙乐仿佛还化作了一丝若有似无的余韵,幽幽萦绕在彩画梁栋之间,久久不散。

      接连两三日,郡主府门前的车马依旧比往日繁多,皆是各府遣来送礼拜会、或是下帖相邀的管事仆从。

      荣安郡主心疼孙女,以“女郎需静养”为由,大多代为回绝了,府中这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谧秩序。

      及笄礼后的第三日,晨光熹微,薄雾如轻烟般漫过乌衣巷的青瓦粉墙,浸润着郡主府庭前的每一片荼蘼花瓣,露珠晶莹,欲坠未坠。

      萧芜已起身梳洗完毕,穿着一身家常的浅杏色绫缎襦裙,外罩月白半臂,独自坐在临窗的檀木书案前。

      案上,紫铜博山炉里燃着的是清心宁神的苏合香,青烟袅袅,但她并未如往常般立即展读案头那卷《文选》,或是抚弄一旁琴台上那张焦尾古琴。

      她只是微微侧着身,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双鱼佩温润细腻的玉质,目光有些空濛地投向窗外庭院中那架开得正酣畅、几乎要燃尽晚春最后光华的荼蘼,思绪却早已挣脱了这方精巧的闺阁,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飘向了与这玉佩主人相关的、无数个镌刻在光阴深处的碎片。

      那些记忆,带着春日特有的暖意和青梅的微酸气息,扑面而来。

      首先想起的,是去岁上巳节前,建康城里忽然兴起的一家酥酪铺子。

      也不知那店家有何秘方,制出的酥酪竟能那般香滑甜润,入口即化,仿佛一口便能含住整个江南春日的温软。

      不过短短半旬,便风靡了全城,不仅平民百姓争相购买,连诸多达官显贵、世家名门亦不能免俗,纷纷遣了得力仆役早早去排队争购,往往仍是“一酥难求”,成了建康城一时之风尚。

      萧芜自幼身子弱,饮食上被郡主府上下精心调理看顾着,于这等市井新奇的甜食,虽偶有听闻,却也并未十分上心。

      不过是在一次入宫陪伴长乐公主的小聚时,听公主殿下带着几分向往,随口提了一句:“听闻新开那家酥烙极好,可惜宫中规矩多,等闲尝不到呢。”她当时也只是含笑听着,并未多言。

      谁知,此事过去不过三四日,那日午后,顾曦身边的贴身侍从惊蛰,便提着一个造工精巧、散发着淡淡凉意的红漆雕花食盒,亲自送到了郡主府二门上,经由管事嬷嬷,郑重地交到了大丫鬟珍珠手中。

      珍珠提着食盒回来时,脸上还带着几分惊奇的笑意。

      “女郎,您瞧,是顾世子身边那位惊蛰送来的。”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窗边的矮几上。

      萧芜疑惑地打开盒盖,但见盒内以细絮妥帖地衬着,正中端放着两盏洁白如玉的瓷盅,触手冰凉,显是用了冰湃着。

      揭开盅盖,里面是乳白莹润的酪体,光滑如镜,上面浇着一层澄澈透亮的琥珀色蜜浆,还细细撒着碾碎的干果,色泽诱人,一股混合着奶香、蜜甜与果仁焦香的独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食盒一角,还附着一枚小小的洒金花笺,展开一看,上是顾曦那清峻挺拔、风骨天成的字迹,只寥寥数字:“偶得此物,聊供清玩。景韶。”

      她尝了一口,那酥酪果然名不虚传,冰凉爽滑,甜而不腻,确是难得的美味,只是心中兀自诧异景韶阿兄怎会忽然送来这市井之物。

      隔日,沈青黛来寻她玩耍,一见她便促狭地笑起来,叽叽喳喳如同春日枝头的雀鸟:“好哇,阿荼!你可知道,如今满建康城,有多少女郎羡慕你能吃到顾十九郎亲自排队买来的酥酪?”

      萧芜这才从沈青黛那绘声绘色、略带夸张的描述中得知,那日顾曦下了国子学,竟未像往常那般直接回府或与友人清谈,而是只带着惊蛰一人,微服简从,亲自去了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李记铺子前。

      那位素来清贵、出入皆有人妥善安排、何曾沾染过半分市井尘嚣的顾世子,就在那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敛衽静立,安然排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的队。

      他姿容出众,气度不凡,引得往来行人无不侧目,私下议论这是哪家的郎君,他却浑不在意周遭目光,只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偶尔与身旁的惊蛰低语一两句,仿佛置身于清幽山林而非喧嚣市廛。

      待到排到他时,他更是仔细问了店家这酥酪的保存之法、食用之期,又亲自看着店家将冰湃好的酥酪放入食盒,层层包裹妥当,这才小心接过,命惊蛰快马加鞭送来郡主府。

      沈青黛还学着顾曦当时对惊蛰解释的语气,一本正经地摹仿道:“这等精细吃食,火候、时辰乃至存放,皆大有讲究。市井之物,若只遣下人来买,终究是隔了一层,不知其冷暖分寸,恐失了最佳风味,反为不美。既是要入口的东西,还是亲自看着,方能稳妥些。”

      然而,当顾曦次日若无其事地来府中寻她,依旧是那般清风朗月般的姿态,与她于花下品茗、论说近日读《庄子》的心得时,对她因那酥烙而生出的满心欢喜与感激,却始终只字未提,仿佛那件引得建康城议论纷纷的“雅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手为之,微不足道。

      唯有在他执卷与她探讨“逍遥游”之真意,目光偶尔掠过她含笑眉眼时,萧芜才能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眸子里,比平日更多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比春风更柔和、比春水更缠绵的暖意,悄然诉说着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细致心意。

      思绪如线,牵引着更早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是约莫十二三岁的光景,几个交好的世家子弟,由长辈带领着,一同在钟山的别业小住避暑。

      山间林木蓊郁,溪水潺潺,正是少年人嬉戏玩闹的好去处。

      一日午后,天气晴好,众人便在别业后山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边林下戏耍。

      郎君们或挽起裤脚在溪中摸鱼,或于岸边比试投壶;女郎们则多在树荫下铺了筵席,品评各自带来的香囊绣品,或是玩些双陆、弹棋之类的雅戏。

      萧芜彼时正与柳文瑾在一株古松下对弈,落子声与溪流声相和,颇为惬意。

      不知怎地,琅琊王氏的一个旁支郎君,名唤王昀的,大约是多饮了几杯青梅酒,又想在同伴面前显摆自家门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竟拿了萧芜的名讳“芜”字打起趣来。

      先是说什么“芳草萋萋,王孙不归”,隐晦地调侃她父亲常年在外游历,不理家事国事;继而话语愈发轻佻,竟牵扯到什么“芜城”“荒芜”之意,暗讽她家中人丁不旺,门庭冷落。

      萧芜性子虽看似清冷疏离,实则内敛敏感,并非真的不在意。

      听到这等言语,当下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心口,指尖微微发凉,拈着的白玉棋子半晌落不下去,只微微蹙了秀眉,尚未来得及思忖该如何回应这等无礼之举。

      此时,一旁原本正远离人群,独自坐在一块溪边青石上,专注地擦拭着一张小漆弓弓弦的顾曦,却倏然抬起了眼眸。

      他平日里总是温和带笑、令人如沐春风的眉眼,在那一瞬间沉静下来,那种静,并非平息,而是山雨欲来的沉沉压迫感。

      他甚至没有多看那王昀一眼,目光先是落在了萧芜瞬间苍白的脸上,见她紧抿着唇,眼睫低垂,那强自镇定的模样,让他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褪去了。

      他放下弓弦,起身,动作依旧从容,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缓步走到那犹自说得兴起、面有得色的王昀面前。

      周遭的嬉笑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顾曦的声音不大,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溪畔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王十二郎,请你,向兰陵萧氏第十三娘,致歉。”

      那王昀自恃出身琅琊王氏,虽非嫡系,亦是高门,且自觉不过是少年人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见顾曦如此郑重其事,反而觉得折了面子,不肯低头,梗着脖子嘟囔了一句:“顾十九,我不过说笑两句,关你何事?何必如此小题大做?”

      话音未落,顾曦的拳头已带着风声,干脆利落地落在了对方那张带着酒意的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女郎们短促的惊呼,王昀猝不及防,踉跄着倒退了几步,险些跌坐进溪水里。

      那是萧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顾曦与人动手。

      素来仪态端方、言行合度、被赞为“年轻一辈楷模”的武毅侯世子,竟为了旁人一句针对她的、带着恶意的玩笑话,在这野外溪边,如同北府兵中那些尚气任侠的粗豪军汉般,与人扭打起来。

      他虽然年纪稍轻,但自幼习武,身手灵活,那王昀虽也强壮,却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三两下,便被压制住,颇为狼狈。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虽很快被闻讯赶来的长辈们厉声喝止、强行拉开,但顾曦嘴角那处明显的淤青,和他因动怒而显得格外锐利的眼神,以及王昀那惊愕、羞愤、又带着几分畏惧的神情,却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萧芜的心里,许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鲜明如昨。

      事后,顾侯闻讯大怒,认为顾曦行为失检,有辱门风,不顾众人求情,执意罚他跪了整整一夜祠堂。

      然而,就在顾曦受罚的次日清晨,他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托一个在府中当值、与白芷相熟的小婢女,悄悄给萧芜捎来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力透纸背的字:“勿念。”

      萧芜捏着那张字条,独自在荼蘼阁里坐了许久。

      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气恼他的冲动,为自己惹来责罚;又是为他跪祠堂而心生酸涩疼痛;然而,在那气恼与酸涩之下,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而汹涌的悸动,如同破土而出的春芽,顽强地生长着。

      “女郎,柳娘子和沈娘子来了。”白芷轻柔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轻轻荡开涟漪,也将萧芜从那些纷至沓来的回忆中唤了回来。

      帘栊轻响,带着一身淡淡墨香与书卷气的柳文瑾,与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胡服劲装、显得英姿飒爽的沈青黛,相继而入。

      沈青黛向来是人未至声先到,此刻那清朗明快的笑语已如同珠玉落盘,洒满了这间雅致的闺阁:“哟,咱们的新笄娘子,这才几日不见,怎么就对着窗子发起呆来了?莫不是……在对窗思凡呢?还是在细细回味那日某人的灼灼目光?”

      她话语里的调侃意味十足,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促狭。

      柳文瑾则依旧是那副温柔娴静的做派,她先是含笑睨了沈青黛一眼,示意她莫要太过火,随即莲步轻移,走到书案前,将手中一卷质地细腻的素帛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柔婉如水:“莫听青黛胡说。前日及笄礼上,见你初加采衣,三加钗冠,风华盛极,心有所感,归去后竟辗转难眠,偶得几句五言,今日特来请你品评指正。”

      萧芜面上微赧,嗔了沈青黛一眼,却也从善如流地展开那卷素帛。

      但见其上以清丽灵动的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一首五言诗,诗句清雅脱俗,用典精准含蓄,字里行间满是对她及笄的真诚赞誉与美好祝福。

      她仔细读罢,抬眼看向柳文瑾,眼中含着真挚的笑意与感激:“文瑾阿姊过誉了,诗句清嘉,意境高远,阿荼愧不敢当,唯有心领,多谢厚意。”

      说着,她也从案头那一叠花笺中,取过自己近日新拟的一首仿汉乐府旧题《有所思》的诗稿,递到柳文瑾手中,“我近日也试作了一首乐府,总是揣摩不好其中辗转反侧的情致,正要请文瑾阿姊替我斧正一番。”

      沈青黛是个闲不住的,早已凑过头来,目光在两人的诗稿上扫来扫去,随即啧啧叹道:“你们俩呀,凑在一起便是诗啊赋啊,平仄啊,典故啊,听得我头都大了。我可学不来这般字斟句酌,费心劳神。不过说真的,阿荼,”她话锋一转,看向萧芜,眼神亮晶晶的,“你前日及笄礼上,在三加之后演奏的那曲《幽兰操》,当真是弹得极好!琴音淙淙,如幽谷流泉,意境空远宁静。连我这般素来不通音律、只爱骑马射箭的俗人,当时都听得入了神,仿佛真闻到了那空谷幽兰的清香呢!”

      三人正说笑间,外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是侍女低声禀报,道是府医前来请平安脉。

      这是萧芜自小便有的惯例,因她先天不足,需时常请脉调理,及笄礼前后事务繁多,更需格外留意。

      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府医提着药箱,恭谨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向三位女郎行了礼,然后在白芷铺设好的锦垫上跪坐下来,取出一个小小的脉枕。萧芜早已习惯,自然地伸出纤细莹白的手腕,轻轻搭在脉枕之上,另一只手仍与柳文瑾指着诗稿上的某处低声讨论,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并未因诊脉而中断与好友的交谈。

      老府医凝神静气,三指搭上她的腕间,闭目细品了许久,眉宇间若有所思。

      半晌,他示意萧芜换另一只手,又诊了一回,方才缓缓收回手,恭敬地禀报道:“女郎的脉象,较之月前,更显流利圆滑,如珠走盘,是气血渐充、心神和畅之兆,可见及笄之喜,于女郎身心皆有益处。然则,”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先天一点弱质,终究是根底所在,非朝夕可改。如今春日虽暖,然风邪未净,湿气渐重,女郎还需善加将养,起居定时,饮食温软,切记勿要贪凉饮冷,亦不可过于劳神费力……”

      接下来,又是一番关于饮食宜忌、汤药调理的细细叮嘱,多是萧芜自幼听到大的老生常谈。

      萧芜微微颔首,神色平静:“有劳先生费心叮嘱,我省得了。”一旁的珍珠、玛瑙等几个丫鬟却听得十分认真,默默地将府医的话一一记在心里。

      沈青黛心直口快,待府医话音一落,便接口道:“老先生放心,你们家女郎看着纤细,精神头却好着呢!前几日还同我说,待天气再暖和些,想跟我去西郊马场学骑马……”

      她话未说完,柳文瑾已轻轻拉了她的衣袖一下,递过一个不赞同的眼神,随即柔声接话,将话题自然地引开:“正是此理,身子需得慢慢调养,循序渐进才是正道,不必急于一时。待阿荼大安了,莫说骑马,便是击鞠,我们也陪你去玩。”

      又说笑了约莫半个时辰,柳文瑾与沈青黛见时辰不早,方才起身告辞。

      萧芜亲自将她们送至荼蘼阁院门前,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阁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余下博山炉中苏合香的青烟,依旧袅袅地、婉转地上升,盘旋。

      萧芜缓缓走回书案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驻足在案前,指尖轻轻抚过案角那对木质粗糙、形态却憨态可掬的木雕小人。那是顾曦五岁那年,刚刚开始学雕工时的“杰作”,一个雕得歪歪扭扭勉强能看出是男童模样,另一个裙裾模糊算是女童,他却郑重其事地当作宝贝送给了她,说是“景韶和阿荼”。

      这么多年,她一直留着。

      唇边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而真实的温柔笑意。

      那些散落在悠悠岁月长河里的往事碎片,无论是那碗需他亲自排队方能安心送来的酥烙,还是那记为他招致责罚却毫不后悔的拳头,都被顾景韶以他的方式,一一细心拾起,再以时光和金线,精心串连成她生命中最温暖、最坚实的底色。

      窗外,荼蘼花开得愈发繁密,几乎要压弯了枝头,那洁白的花瓣在夕阳余晖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色。她垂眸,看着自己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的手腕,那点与生俱来的“先天弱质”,在这满目韶光、深情护佑与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之间,仿佛也变得轻若尘埃,不足为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韶光记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