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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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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法国巴黎。
午后的阳光温润地照在塞纳河畔,空气里带着点凉意,混着附近面包店飘来的香气和潮湿落叶的味道。
宁梦奇坐在临街咖啡馆的露天座,调整好手机的角度,对准面前那盘刚上桌,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法式油封鸭腿。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职业化的明媚笑容,按下了录制键。
“宝宝们,”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刻意营造的雀跃,“今天梦奇来吃传说中的油封鸭腿啦!看看这个色泽,金黄金黄的,是不是超有食欲?”
她拿起叉子,小心翼翼地在焦脆的鸭皮上轻轻一戳。“咔嚓”一声轻响,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了出去。
“听到没有?皮超脆的!”她笑着切下一小块连皮带肉的,送进嘴里,眼睛立刻满足地弯了起来,“嗯……肉质超级软烂,香料的味道完全进去了,一点不柴,好多汁水啊!配上这个酸甜口的红酒洋葱酱,正好解腻。”
塞纳河畔的风带着水汽和四周弥漫的香烟余味,轻轻拂过宁梦奇的发梢,她随手将头发别到耳后。
“这家店是我们班一个黑哥们儿强烈推荐的,果然没有踩雷。”
她又对着镜头说了好些话,介绍搭配的配菜,分享用餐心情。邻桌投来的目光带着些好奇和打量,她早已习惯。在二零一五年的巴黎,一个亚洲女孩对着手机大吃大喝,还是件挺新鲜的事。
“好啦,今天的巴黎美食探店就到这里啦!”她凑近镜头,俏皮地眨眨眼,比了个心,“大家想看什么,或者想让我去试哪家店,记得评论区告诉我!喜欢梦奇一定要点关注哦!下次见,爱你们!”
录制结束的提示灯一亮,宁梦奇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叉子往盘子里随意一丢,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吐槽:“Alex推荐的这什么狗屎玩意,太他妈难吃了……”
叉子碰在盘子上的清脆声响引来了旁人的注视。宁梦奇意识到自己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对邻桌几位客人小声说了句抱歉。
她这时才注意到,右手边隔壁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是个亚洲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身形挺拔,看起来干净清爽。他面前只有一小杯浓缩咖啡和一本厚厚的、印着复杂公式的书,正专注地看着,对周围的嘈杂浑然不觉。
宁梦奇拿出手机,正准备搜搜附近有没有麦当劳拯救一下自己的胃,却听见隔壁那看书的男生合上书,招手叫来了服务生。
“先生,您需要什么?”
男生指了指菜单上的一道菜,那正是宁梦奇刚才视频里赞不绝口的油封鸭腿,语气平静地说:“请给我一份这个。另外,如果可以,请转告厨师,上周我点这道菜时,酱汁的咸度可能比标准配比高了大约百分之三十。风味是好的,但影响了整体平衡。”
服务生脸上的笑容顿了顿,略显尴尬:“好……好的,先生,我会反馈。”
宁梦琪听到这话,动作顿住了。盐放多了百分之三十?她仔细回味了一下,虽然这家餐馆很难吃,但是明明咸淡适中。这人味觉是不是有问题?
她忍不住好奇地侧过头,再一次悄悄打量起那个男生。他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大概二十出头,面容清秀,鼻梁很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专注地看着桌上的书,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拍,一副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样子。
可就是这个看起来与美食鉴赏毫不相干的人,用做实验报告一样的口吻,挑剔着这道她也觉得难吃,但难吃原因截然不同的鸭腿。
男生点的油封鸭腿很快上来了。他拿起刀叉,动作算不上娴熟,但很规整。他切下一小块肉,蘸了点酱汁,送入口中,咀嚼了几下,眉头微微蹙起,然后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
宁梦奇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她侧过身,用中文试探着开口:“那个……打扰一下,你是中国人吗?”
男生明显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他的眼睛很亮,但眼神里带着被打扰后的些许疏离。“是。”他回答得言简意赅。
“我也是!”宁梦琪笑起来,带着点自来熟,指了指他的盘子,“我刚才听到你跟服务生说的话了。你说这道鸭腿咸了?可我觉得咸淡正好啊。你是……对咸味特别敏感吗?”
男生看着她,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依旧平淡:“不是敏感。是我的味觉比常人更迟钝一些。”
“迟钝?”宁梦琪更惊讶了,“迟钝还能尝出咸淡,还能精确到百分之三十?”
“嗯。”男生点点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根据标准食谱的钠含量和通常的水分蒸发比例,再结合我尝到的咸味感觉,可以大致推算出来。误差不会超过百分之五。”
宁梦奇听得有点懵。标准食谱?钠含量?水分蒸发?这都什么跟什么?吃个饭而已,怎么像在解数学题?
“所以……你不是靠感觉,是靠算的?”她努力理解着他的话。
“可以这么理解。”男生确认道,“我的味觉神经系统对味道的感知很弱,甜、酸、苦、咸、鲜这些基本味觉,我只能感受到一个非常模糊的轮廓。所以需要借助一些客观标准来辅助判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科学事实。
“天啊,”她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那来巴黎多可惜?这么多好吃的……”
“不会。”男生回答得很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我是来读书的,食物对于我而言,主要是提供能量和必要营养,味道属于非必要享受。”
“你学什么专业的?”她心里大概猜到了。
“理论物理。”
果然。宁梦奇心想,和自己这个学市场营销的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身边多是活泼外向的同学,突然遇到这样一个理性到极致的人,感觉格外新奇。
“我叫宁梦奇,”她主动介绍。
“张璋。”他回应,并补充道,“璋,是斜玉旁加文章的章。”
“张璋。”宁梦琪念了一遍。两个一模一样的音,叠在一起,莫名有种亲昵感。她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格外认真的脸,心里一动,话已经出了口:“那……你想不想试试一般人觉得好吃的东西?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甜品店。”
张璋明显愣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女孩,似乎一时无法处理这个超出他日常规划之外的邀请。他沉默了几秒钟,藏在眼镜后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细微的波动,像是在快速运算着这个提议的合理性和可行性。
“为什么?”他问,语气里是纯粹的不解。
“啊?”
“你为什么想带我去?”他追问,逻辑清晰,“这对你来说,似乎没有直接收益。而且,我们刚认识。”
宁梦奇被问住了。为什么?她也没仔细想过,可能就是觉得有趣,她从来没遇到过味觉失灵还能这么科学吃饭的人
她笑了笑,找了个理由:“分享美食本来就是开心的事啊!而且,你看,眼前这两份鸭腿确实都不怎么样,对吧?就当……交个朋友?”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张璋看着她,又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还剩大半的鸭腿和自己只动了一口的盘子间扫过。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
这个回答简单直接,却让宁梦奇心里莫名地雀跃了一下。“那走吧!”她站起身。
张璋也跟着站起来,动作略显拘谨。
宁梦琪走了几步,发现他没跟上,又折返回去,笑着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发什么呆呀,走啦!”
她引着他往街角走,“那家的ile flottante浮岛特别有名,你一定得试试!虽然你可能尝不出太多味道,但口感很奇妙的!”
她边走边开始叽叽喳喳地介绍起那家甜品店的历史。张璋跟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提出一两个非常具体的问题,比如“蛋白糖的密度大概多少”或者“焦糖液的熬煮温度”,惹得宁梦奇又好气又好笑,不得不打断他:“喂!我们是去享受美食,不是去做实验啦!”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一个热烈,一个清冷。
甜品店规模不大,宁梦奇熟稔地点了两份浮岛,外加一壶红茶。
“刚刚看你点过咖啡了,我们就喝红茶吧。”
张璋点点头:“我都可以,反正咖啡和茶我尝不出有什么区别。”
宁梦奇嘴角抽搐了一下:“那你喝个什么劲儿?”
“提神。”
她大笑:“合着你真当成功能性饮料在喝啊!”
张璋点点头,不置可否。
浮岛跟红茶一起端上来。今天的浮岛摆盘格外精致,洁白的蛋白糖霜像一朵柔云,轻盈地漂浮在浓郁的卡仕达酱上,表面淋着琥珀色的焦糖液。
“尝尝看,”宁梦奇挖了一勺混合着卡仕达酱和一点点蛋白霜的甜品送到嘴里,“口感层次很丰富的。”
张璋学着她的样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他仔细地感受着,然后客观地评价:“蛋白霜很轻,卡仕达酱很滑,甜度……根据标准,应该不低。焦糖我能尝出来有轻微的苦味,平衡了甜腻。红茶,我尝不出,总觉得在喝热水。”
宁梦奇托着腮,看着他认真分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说得都对,比起刚刚吃油封鸭腿你只评价了咸淡,进步飞速。”她满足地吃着自己那一份,感受着甜香在口中化开。
张璋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愉悦,又低头看了看碗中界限分明各自独立的蛋白霜小岛和卡仕达酱海洋。
他沉默地吃着,第一次没有去计算热量或成分,只是隐约觉得,这种陌生的无法量化的体验,似乎……并不坏。
宁梦奇想着,下个视频或许可以做一期浮岛。她没注意到,对面沉默的男生,在她低头擦拭嘴角时,目光在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上,停留得比平时久了那么一点点。
离开甜品店,天已经有些暗了。张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虽然我尝不出太多的味道,但是口感确实很新奇,谢谢你。我该回实验室了。”
“啊,好呀。”宁梦奇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失落,但还是笑着挥手,“那……再见?”
“再见。”张璋点点头,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背影很快融入巴黎街头渐浓的暮色里。
宁梦奇钻进地铁,心里莫名空了一下。这家伙,还真是像极了那道甜品里的蛋白霜岛,明明近在眼前,却总感觉隔着什么,漂浮不定,难以真正靠近。
这感觉在她踏入车厢时变得具体起来。脚下传来微妙的黏腻感,仿佛每走一步都在与某种看不见的糖浆抗争。空气是温吞的,混杂着隐约的尿臊、廉价香水、以及无数身体摩擦后产生的疲惫气味。车窗蒙着一层油灰,让窗外的黑暗隧道更加模糊不清。
她抓住冰冷的扶手,感到那漂浮不定的,不只是这整个在陈旧隧道里日复一日穿行的系统,还有那个人。
她拿起手机,下意识地点开了和张璋刚刚才互加好友的聊天界面,空白的对话框里什么都没有。
她犹豫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要不要发点什么呢?问问他到实验室了没?还是……找个别的借口?踌躇了很久,文字在对话框里打了又删,最终她还是把手机锁屏,放回了包里。
如果说他是理性如凝固的焦糖蛋白,严谨、孤立,那她自己就是感性如流动的卡仕达酱,热烈、丰盈。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只是茫茫人海中的偶然遇见。
地铁快要到站,宁梦奇挪到了门口准备下车,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一条新信息,来自张璋。
内容简短得一如既往,却让宁梦奇的心跳漏了一拍:
【下周这个时间,如果你没有别的安排,我知道一家做法式炖鸡的店,据说钠含量控制得很标准。】
Belleville站到了,运行了百余年的巴黎地铁2号线的门缓缓打开,宁梦奇跳下车,呼吸着站台上一如既往的尿骚味混合廉价香水的异味,但这一次她居然在这些难闻的味道里,嗅到了一丝丝甜美的焦糖香。
她站在站台上,迫不及待的回复张璋。
【好呀~】
谁说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就注定不能被盛放在了同一只碗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