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爱》besos

40、妈妈睡着了

　　再也听不到池塘里的蛙叫，曾经扔一块石头能赚回七、八个叫声，现在只有石头沉入水底后无边的寂静。之前二楼屋檐上还叽叽喳喳的一窝新鸟，飞来飞去觅食的鸟父母早已离开，现在只剩下一个枯萎干瘪空空荡荡的草窝。连天上的太阳也不再热烈，它还是高高地挂在天上，默默地看着这片大地。
　　最近妈妈的头疼越来越厉害，出去走动的时间更少了，即便是待在家里，大部分的时间也是躺在床上休息。中午吃过饭，依着妈妈给她喝了半杯咖啡，Jelian把药喂给她吃后，服侍她睡下。Jelian轻轻地把门带上只留下一丝缝隙，这才坐回沙发，过几分钟后，她踮着脚尖悄悄躲在门后偷听，直到房间里传来妈妈均匀的呼吸声。Jelian再次坐回沙发时，深深地叹一口气，一只手拿起另一只手指不停掰扯，呆滞的眼睛看着前方，像是一个被自己催眠的人。：“亲爱的！Jelian!Jelian!”我一连叫了几声，她似乎才听到一点动静，木然地抬起头看着我发呆，两只空洞的眼睛像茫茫的南极冰原毫无生机。：“想什么呢？亲爱的！”我心疼地把她抱进怀里，揉揉她的脸，吻吻她的眼睛，想找回她满眼的机灵。：“我不知道！我害怕！我不能失去妈妈！绝对不能！”Jelian躺在我胸膛上嗓音嘶哑，无力的，柔软的，渐渐哭成一滩泪水。我紧紧地抱住她，用体温温暖她，用心跳碰撞她，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和肩膀，安安静静地陪着她，把她的眼睛放在我的心上，直到烤干她所有的泪。：“别想太多亲爱的！下周就会有结果，能做二次手术最好！”我贴在她耳朵上，话像我的嘴唇一样的柔软。
　　小姨陪妈妈去的专家会诊，回来的时候，小姨告诉大家妈妈的情况不适合做二次手术，只能“保守治疗”。显然“保守”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个好词，大家的心里都蒙上一层阴影，只有妈妈，表现得如往常一样，她还是那位坚强有力量的母亲。看到妈妈的坚强，小姨也健谈起来，讲笑话时大家都会开心，可他们都在假装，他们都在隐藏，藏起自己的懦弱好不让别人和自己更伤心。等夜里再传来妈妈均匀的呼吸时，Jelian再也藏不住，她的伤心决了堤，裹住她整颗心，堵住她的喉咙，淹没她的呼吸。她缩成小小的一团躲进被窝，好像这样能逃过伤心绝望的眼睛。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送妈妈去附近的医院输液，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在这样的一天一天里，妈妈的状态越来越差，开始不能自己系鞋带，渐渐地走路也有困难，如同送她去医院时路上掉落的枯叶任由寒风作弄。再过了一些日子，妈妈再不能自己去医院接受治疗，大家商量着把她送去小姨家。那里的医院可以派医生到家里给她输液，小姨父也懂一些医学知识，可以更好地照顾她。把妈妈送到小姨家，吃过晚饭，Jelian不舍得地坐在妈妈的床前陪她说话，拉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她小时候妈妈抚摸着她的脸。回家的时候天空飘起雪，雪花不大，旋转着飘落到土壤里，草丛中，落到窗外的枯树枝上长出一片白色的叶子。：“之前还是一大片绿叶呢？”Jelian幽幽地叹着气，枕着妈妈摸过的脸和眼前白色的叶子慢慢地睡着了。
　　风雪越来越大，遮住整个天地，像Jelian的恍惚蒙上她的眼睛，遮住她的心。时常看着妈妈的房间发呆，也会一个人坐在妈妈的房间里，心痛的时候会抱住自己的脑袋，恨自己没有照顾好妈妈。这种反复的煎熬日夜地折磨着她，让她变得敏感又脆弱。：“晚上想吃点什么亲爱的！”我卷着Jelian的头发，鼻尖贴在她的鼻尖上转圈圈，她的鼻尖冰凉凉的，我想把它变得温暖。：“我真吃不下东西！”Jelian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呀，心里那么多悲伤，还能吃下什么东西呢？：“总要吃点什么，披萨好不好？”我摸着她消瘦的脸心里痛得发紧。：“真的？你会做披萨吗？”Jelian总算是有力气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会啊！妈妈做的时候，我偷偷学的！”我用手抠嘴角，半眯起眼睛左晃右晃地故意躲开Jelian的眼睛，却心慌地被她眼神捕捉，略有些得意地咧开大大的嘴角，：“你这个小偷！”Jelian被我的神情逗笑，又气恼我得意忘形的模样，双手揪住我的脸，把嘴角撕得更大。
　　再去探望妈妈时，她已经躺在多博尹医院的病床上，两根蓝色塑料管粗暴地霸占着她的两个鼻孔，明明天空里的蓝色是那么的美，现在却冷冰冰的像两把匕首。Toni也回来了，他抚摸着妈妈的头，Jelian握紧妈妈的手，乖巧又热烈地看着妈妈的眼睛，如同小时候妈妈看着摇篮里的他们。妈妈已经说不出话来，粗重地喘息着，只有眼里还有一点光，全都照在她心爱的孩子脸上，气息渐渐变得均匀舒缓，像是得到某种莫大的安稳。：“明天见！”他们说完静静地从病房里退出来。踏在屋外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吱”刺耳的声音，屋檐上的冰锥被不停歇地飞雪挤压得又长又尖，起风的时候，摇摇晃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
　　二月初的波黑风雪渐渐停歇，积雪逐渐消融回流大地。Jelian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那片化掉的空白，伸手去抓时，连同自己的心也空掉。天还灰蒙蒙的时候，一阵焦躁的铃声打破寂静，多么的急切冰冷，像冰锥掉落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Jelian看着手里不停跳动的电话号码，害怕地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耳朵，仿佛她不知道，就不会发生任何事。可有些事怎么也逃不过，妈妈终究是睡着了，这次会睡得很久很久。像碎掉的冰渣，会融化，钻进土壤，消失在阳光中。Jelian没有大喊大叫，小心翼翼地抽泣着，害怕弄出声音来，被妈妈发现。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打湿脸庞，打湿床单，不停地流，不停地流，流进旁边的小溪，流入萨瓦河，最终流入波浪滔天的大海里，她像一叶孤舟随波飘荡，越飘越远，越来越小。：“你要去哪里亲爱的！”我怕她迷路再也找不回来，靠近她的身体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妈妈在哪里？离我有多远？她现在好不好？”Jelian惊恐地呼喊着，：“她明明还在我怀抱里！”Jelian不甘心地抱紧双臂，指甲深深陷进她的肉里面。：“乖乖的！妈妈就在你的身边！”我的心破碎掉，被Jelian的指甲撕碎，化进她的眼泪里。：“可为什么我听不到也看不到妈妈！”Jelian睁着巨大空洞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你自己走得太远！你得先把自己找回来，妈妈就在你的身边！”我把Jelian的头埋进我的胸膛，不停地亲吻她。
　　第二天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结成一层薄薄的白雾。大家都穿着深色的衣服，Jelian还特地戴上头巾，外公外婆，小姨小姨父，Toni和嫂子都在，亲朋好友们陆陆续续挤满整个院子，。房间的角落里点燃蜡烛，也有香，小方块的形状，香气很浓郁，轻轻飘摇散进天空。当送妈妈的车停在院子里时，四周都安静下来，大家都凄然地看着装着妈妈遗体的棺椁被抬进房间，放在早就腾空的沙发位置，以前她总爱坐在那里喝咖啡。人们默默地依次走到棺椁前，俯身亲吻，示以爱与不舍。小镇上的神父为妈妈念诵一大段经文，等他停歇的时候，Jelian看着神父的眼睛，哀伤地问：“妈妈现在在哪里？她好不好？”在那一瞬间，神父不敢看Jelian的眼睛，躲闪到地上，又看看天空，最后坚定地看着Jelian：“按照我们的宗教信仰，你的母亲现在活在天堂里，过着她最好的时光！”听完Jelian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出来，俯下身亲吻妈妈的棺椁，双手紧紧地抱住，仿佛谁也别想从她手里把妈妈抢走，就算天堂也不行，妈妈和她，和Toni，和大家在一起时才是她最美好的时光，周围的人都为之动容，默默地抹去眼角的泪水。
　　妈妈就葬在附近的小山坡上，周围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小路从山脚一直通到山顶一块不大的平地上，爸爸也葬在这里，现在他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新起的土堆上铺满鲜花，顶端立着一个十字架，上面写着妈妈的名字，Jelian选了一条妈妈最喜欢的丝巾系在上面，吹风的时候，丝巾随风飞扬，像从远处传来的呢喃。亲友们渐渐散去，墓地恢复平日的宁静，细雨裹进风里把烛火打乱，它们都流成热泪浸入新泥里，火焰像丢掉魂魄的心，麻木地随风舞动，落进Jelian的泪眼里，跳得更加慌乱迷离。第二天，我和Jelian再去看了妈妈，雨停住了，天空还是一片灰蒙，天空是有大团大团的乌云，它们走得快，像被人赶着不能停留，一瞬，天空又亮起一条缝，很快又被下团乌云挡住，乌云来来去去，天空忽暗忽明，像心里坏掉的灯光。山路还很泥泞，没走几步鞋子上沾满混着落叶和青草的泥土，让人走得沉重。来到山顶上，Jelian点燃蜡烛，焚上香默默地围着新土堆走，双眼看着土堆时，我仿佛看见她的心意从眼睛里流淌进土堆里。她静静地站在十字架前，看着妈妈的丝巾愣神，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她还活在一个不想醒来的梦里。我不忍心风吹乱她的头发，把她抱进我的胸膛，我们站在一起默默地都不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新土、鲜花、跳动的火焰，袅袅青烟。火焰熄灭的时候，Jelian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喷涌出来，靠在我肩膀上尽情地痛哭：“我不想妈妈离开我！”Jelian颤抖着声音，倔强又无助。：“妈妈没有离开你！现在她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我抚摸着她的肩膀，轻柔地吻着她的额头。心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天，我送走母亲一个人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熟悉的也是冰冷的，它们再也不会唠叨了，也再不会热闹起来！：“怎么会呢？”Jelian忧怨地看着我，：“你只要这样想就会！你的意识越强烈，妈妈就会靠你更近！”我紧紧抱住她，坚定的眼神要把她混浊的眼睛搅个清澈。回到家里，Jelian像往常一样煮上一壶咖啡，用妈妈最喜欢的杯子倒上满满一杯，放在妈妈平日里看电视的座位前，看着杯里的香气热腾腾地飘进空中，Jelian终于捧起自己的杯子安稳地喝上一口。
　　再过几天后，天气终于放晴，灿烂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像一大捧盛开的满天星。山路不再泥泞，踏在落叶上会发出悦耳的“沙沙”声。路边突然冒出几朵盛开的野花，白色、黄色，五颜六色一直蔓延进满山遍野。Jelian精心地采集一大束花朵放在十字架下，引来几只蝴蝶。蝴蝶随风飞进天空，扇起翅膀泛起整片树林的波涛，树枝摇摇晃晃，惊起树冠上几只老鹰展翅飞进蔚蓝的天空里，去追那拖着长长尾线的飞机。：“快看！多美的天空啊！”我大声地喊道，Jelian随着我的声音望向天空：“多美啊！那是妈妈在为我画画！”Jelian终于欣喜地笑起来，像雨后天晴绽放的一朵满是希望的花。接下来的一长段日子，我们都会去看看妈妈，Jelian喜欢看漫山遍野的花，像是她满是泥泞的心上重新长出满满的喜悦！

　　不回来
　　婆婆、爸爸、妈妈都离开了
　　等上很久都没有回来
　　像被吹散的风
　　埋入泥土的落叶
　　坠入银河的星辰
　　我想他们的时候
　　白天是云彩，夜里有星光
　　他们又都离得好远，再也捧不进手里
　　等啊………等
　　等风吹散泪花
　　泥土长出嫩芽
　　星光为我的梦披上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