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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声档案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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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那栋楼叫作“回声档案馆”。
可我更喜欢它旧时代的名字——火车北站。
拱形穹顶下,风声像晚点的列车,在铁轨间滚动。
拾级而上的人们带着各自的时间差:
有人要忘,有人要记,也有人只想把一段回声放回原处。
我在这里工作不过三个月。
正式的职称是情感伦理记录员(Junior)。
不正式的叫法更多:抚魂人、删痕师、倒影贩子。
我们负责接待那些申请“合法遗忘”或“跨逝联接”的市民,
核验他们的记忆凭据,评估风险,
然后在一间磨砂玻璃屋里,按下一个不会回头的开关。
“苏槿。”
导师顾节从楼梯口转过来,指尖捏着一张预约单。
“八点半,你的案子提前到了。”
我收好安检棒,朝大厅望去。
拱顶下站着一位矮小的女人,头发像被月亮褪过色。
她怀里抱着一个旧鞋盒,上面贴着发白的快递单。
她的眼睛很亮——那是把泪水逼回去太多次的人,才会有的那种亮。
“早上好。”我开口,“是罗莎女士吗?”
她点头:“我预约了合法遗忘。”
我们穿过一排排像站台一样的柜台,进入咨询室。
她把鞋盒放在桌上,仿佛里面装着易碎的下午。
透过磨砂玻璃,我看到电梯口涌入一批技术员,
推着银白色的记忆舱,外壳印着蓝色徽记:
Mnemosyne—Public Archive。
那是雅典记忆主管局的标志。
“请确认申请目的。”
我启动录音,屏幕上出现蓝色波纹。
“您要删除的是哪一类记忆?”
“关于他的一切。”她的指尖敲了敲鞋盒,“我丈夫。”
“删除原因?”我问。
她垂下眼:“我想活下去。”
这是最常见的理由。
也是最难反驳的。
我不是来抵抗命运的,只是替人关掉一些窗。
“确认后,您将失去与亡者相关的主要记忆组:
包括面孔、声音、共同生活线索与共享习惯。
残留的碎片将不构成可追溯的形象。”
她微微颤了一下:“我知道。”
“您要自选记忆献祭,还是随机抽取?”
她沉默良久,声音像被海浪磨平:“随机吧。越不想丢的,越不该由我选。”
我轻轻点头。
她的鞋盒里有三样东西:
一张结婚证,一台胶片机,一束干枯的薰衣草。
我打开胶片机后盖,一卷卡着的胶卷映入眼帘。
“我可以替您冲洗,”我说,“有助于确定删痕范围。”
她犹豫了片刻,点头。
机器嗡鸣起来,像远处的海。
几分钟后,胶卷显影——第一张是港口,一位年轻男人笑着;
第二张,他们站在一棵树下,薰衣草藏在她背后;
第三张,我的手停住了。
那是一个小女孩,坐在石阶上,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鹦鹉。
她笑得很灿烂,手心有一颗浅浅的痣。
那是我。
确切地说,是六岁时的我。
“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专业。
罗莎抬头,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惊讶:“你认不出吗?”
“抱歉?”
“你长得像她。”她轻声说,像一阵风吹落尘埃。
我低头看照片,角落里有一行手写字:
Là où finit la mer.
——海的尽头。
顾节从门外探头:“一切顺利吗?”
“顺利。”我回答。
“删痕室四准备好了。”
我们进入删痕室。
她坐在椅上,灯带亮起,像黎明前的那条白线。
“您会感觉轻微刺痛。”我贴上导联,“想停就握紧手柄。”
她点头。
我按下第一层级,屏幕曲线回落。
她的呼吸变得平静,嘴角微颤。
我盯着参数,却在想那张照片。
那张属于我的、但我从未拥有的照片。
我轻轻将胶卷收回口袋。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越过了职业的界线。
七分钟后,删痕结束。
“我是谁来着?”她轻声问。
“罗莎。”我答,“您叫罗莎。”
她点头,嘴角带着几乎看不出的微笑:“谢谢。”
她走出门前回头对我说:
“姑娘,别学我。别把海整片搬走。不然有一天,你会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岸上。”
门关上了。
那声音像一枚被放回口袋的硬币。
我靠在墙上,摸到制服内袋里那卷照片。
纸片贴在肋骨上,温度像一个秘密。
顾节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苏槿,下一个是跨逝联接。你来不来?”
“来。”
我答。
跨逝联接室的门上写着一行小字:
在世界分叉处,同一条河仍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