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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异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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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沉,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金辉斜映雕窗,将室内浮尘照得纤毫毕现。纪颐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指尖微动,率先恢复的是触觉——左肩胛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湿黏的液体正缓慢浸透他月白缎的箭袖。
他勉力掀开沉重的眼帘,模糊视野里,先映入的是一角胭脂红的裙裾,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刺目得惊心。
顺着那抹胭脂红向上看,少女伏在他身侧,云鬓散乱,珠钗斜坠,露出半截细腻如玉的脖颈。她呼吸平稳绵长,俨然沉睡未醒。她左手中却紧握着一柄嵌有宝石的匕首——刀身血迹斑斑,那血正源自他肩头的伤。
空气中残留着甜腻的异香,纪颐蹙眉,试图挪动身子,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疼痛感让他瞬间清醒,想起了一炷香前发生的事——他睡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当今陛下的第六女,昭宁公主。
太后的寿辰将至,今日王孙质子、文武百官皆来行宫为其提前贺寿。
纪颐在宴席上吃多了酒,独自出来到偏殿散散酒气,未曾想到偏殿里熏香被人动了手脚,他进去后片刻便手脚酸麻,眼前发黑,昏迷了过去。
等意识渐缓,清醒过来,昭宁公主俨然出现在他身侧。
早在半个月前,昭宁公主曾在宫中拦下过纪颐的去路,有意与他示好。此人任性胡闹,刁蛮远扬,纪颐不愿与之交涉,只婉言提醒她自己是质子身份。
本以为她会有所顾忌,谁料今日在如此庄重场合,她的行为却是轻浮放荡。二人纠缠间,昭宁公主竟取出随身携带嵌有宝石的匕首刺向自己的肩头。
昭宁公主是楚王的幺女,这些年愈发得楚王宠爱,她的嫡亲哥哥在朝中势力渐大,以至于能与太子抗衡。
自开春楚王大病一场,已有风烛残年之势后,楚王便屡屡在朝政上改弦易辙。朝中已有废太子、立景德为储君的风声。
现在这个场面,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他正欲夺过公主手上的匕首,给她补两刀,让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去见阎王。
“吱呀”一声,殿门被猛的推开。冷风呼啸灌入大殿,素净的帘幔翩飞。殿内不见人身影,只一侧帘子后传来动静。
纪颐退到帘幔之后,看着门口有人走近。
冷暮中,只见此人身量纤细,来得如此快,根本不给他整理好一切的机会,他本以为此人会先搜外殿,不想转眼之间径自朝内走来,几步行到了跟前。
一把长剑挑开了搁在二人面前的帘子,剑柄雕走龙蛇纹,锋芒毕露。随着剑柄微微转动,明丽如秋水的剑身,折射一冷剑光,映亮来人一双剪水双目。当她抬起眸时,仿佛有流光溢彩从眼底迸出,令人无处躲藏。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纪颐下意识转动身体,背对着她,尽量不让她看到身前已经从内透出来的血迹。
此刻的他里衫单薄,颀长的身躯在她身侧落下一团阴影,属于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扑面袭来,瞬间打破了她周边的防线。
纪颐正思忖着如何为自己辩解,发现脚边已汇集了一汪血水。殷红的血珠沿着手臂蜿蜒落下,滴答溅落在金砖地上。
纪颐嘴唇微张,似要解释。
来人柳眉秀目微挑:"纪大世子,你杀人了?"低低的一句话,从她口中慢慢地吐出,充斥着丝丝危险。
纪颐对上那一双清澈的眸子,能明显地感受到一滴冷汗从自己后背滚落,滑进了里衣之中。
"杀人?你莫要说笑,我一个普通的别国质子,在贵国是举步维艰,谈何能杀人?"气氛凝滞的大殿里,响起他沉闷的声线。
“他国质子?别来无恙,趁四下无人,赶紧跟我走。”来人嘴角勾起一抹弧度,细腻的双手拉起他就往外走。
她是谁,怎么会...
纪颐双脚停滞片刻,小跑到昭宁公主身旁,夺下那柄嵌有宝石的匕首,神情立马恢复过来,对上那抹澄澈,来人又将一旁的烛台打翻,示意之后,他紧随那个瘦削的身体没入耳房的后门,奔了出去。
夜色如泼墨般寂静且厚重,大雨泼瓢而下,这样的夜晚注定是不平常的。
不多时殿舍方向起了喧闹嘈杂之声,纪颐猜到宫人们已经发现了六公主,不敢回头,只能快步跟上陌生又熟悉的那人,往前奔去。
永安行宫占地宽广,殿宇数千,廊庑回环,两道身影在雨幕中疾驰,踏起的泥水玷污了他翩飞的衣摆。
肩头的衣衫浸染了血色,断不能示人,幸而那人心思缜密,已将外衣披于自己身上,虽然短了一大截,但是用来遮掩形迹还是绰绰有余。他草草理了理衣衫,又将头顶上的玉冠匆匆摘下,乍看之下,倒也像个寻常的宫人。
这样装扮,近看自然破绽百出,只是值此非常之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二人专拣那僻静无人的小径奔逃,远远望见人影便即刻隐避,几番都险险与之撞个正着。路径愈行愈幽暗,暴雨如注,天地间水汽氤氲,白茫茫一片,雨帘遮蔽了视线。
他们踉跄着躲入一方湖石背后,自石孔的间隙向外窥探。依着记忆,宗室子弟暂居的馆苑似乎就在左近。此刻主道上正是一片惶乱,几盏气死风灯在雨中摇曳,零星的內侍宫人步履杂沓,惊惶地指向西面,互相传递着消息,风中隐约送来“走水,有刺客...”的惊呼。
薄暮冥冥,刺客潜入宫闱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野火般烧遍了每个角落。宫人惊慌奔走,贵族们仓皇失措地涌向各自的殿宇,场面顷刻间失控,混乱如沸鼎。
纪颐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正待趁此机会混入人群,身后那片幽深的竹林却骤然响起甲胄碰撞与急促的脚步声。
东南方向,一簇簇火把猛地燃起,如利剑般刺破沉郁的夜色。铁靴踏地之声隆隆作响,伴随着兵器撞击铠甲的铿锵锐鸣,宛如铁潮奔涌,由远及近。雨水猛烈地冲刷着青石板路,夜风裹挟着禁军冷酷的呼喝清晰传来——
“原地止步!”
“妄动者,杀无赦!”
禁军疾奔而至,厉声呵斥着慌乱的人群。
一名内侍吓得魂飞魄散,不顾命令向前狂奔,那禁军统领眸色一寒,反手自身侧副将腰间接过一支红缨长枪,臂膀发力,猛地投掷而出!长枪破空,携着凄厉的风声,瞬间将那人贯穿!前一刻还在奔跑的内侍,下一刻便如断线木偶般被死死钉在地上,枪尾兀自震颤不休。鲜血迅速在雨水中洇开,触目惊心。
禁军统领面无表情,如鹰如隼的目光冷冷扫过全场,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森寒:“宫中混入宵小,奉旨缉拿!再有抗命不遵、煽动混乱者,以此为例!”
四周死寂,无论王公贵胄还是仆役宫人,皆面无人色,瑟瑟不敢出声。统领挥手,麾下军士如黑潮般再次涌动,向四周铺开搜捕。
湖石之外,脚步声杂乱逼近,纪颐二人蜷缩于石缝深处的洞穴之中,屏息凝神,透过缝隙紧张地观察着外间的动静。
忽然,远处又是一片火光跃动,只见另一队人马自宫道转角疾驰而来。为首者端坐于骏马之上,雨幕迷离,虽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其挺拔的身姿与不凡的气度已冲开雨幕,迫人而来。
身旁亲卫高举的火把瞬间照亮了他的面容,眉目冷峻,姿容非凡。原本正要散开的禁军见到来人,动作齐齐一顿,当即抱拳行礼:“参见悬明司监掌使秦大人!”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对端坐马上之人拱手,语气虽保持着礼节,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大人亲至,可是陛下有新的旨意?此地方才已粗略搜查过,并未发现异常。雨势滂沱,不敢劳大人大驾,剩余之事,交由末将便可。”
然而,他虽如此说,其身后的兵士们却面面相觑,无一人敢随之动作,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此地是永安行宫,由悬明司掌管,我即是掌使,前来捉拿刺客。李统领有何不满。”他语气冰冷,似乎极其的不屑。
瓢泼大雨的反射中,映照出马上之人的凌冽气焰,蹬着马镫步步紧逼。他身量高挑,墨色般的夜空中,给人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禁军统领李衍微微抬头,对上那人冰冷的眸子。
马上之人道:“禁军和悬明司不和,在朝廷上已然针锋相对,今夜李统领奉旨前来捉拿刺客,这般不想把功劳分与我悬明司,故而遣我离开,可若是耽误了良机,让刺客侥幸逃脱,这个罪过,是你禁军能担待的的起的吗?”
说话的同时,他眼神环顾四周,看看是否真的有人敢不从他悬明司。
李衍面色一沉,身旁的手下附耳提醒:“悬明司的背后是景德殿下,统领莫要意气用事。”
悬明司是当今陛下新派给景德殿下的一个强有力的部门,专门彻查各种的疑难案件,小到民事纠纷,大到皇亲国戚,只要是分派给悬明司,不管案件的难易程度,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名震京师的八名官员贪污案刚刚落幕,这种敏感时期,却是禁军不能随便对上的。
这种窒息的压迫感,终是李统领软了下来。他脸上挤出笑容:“牛掌使说笑了,刺客一事干系重大,李某怎敢揽专功?方才是一时心急说错了话,还望秦掌使见谅。"
李衍作揖,语气诚恳。
秦掌使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往前走去。
寒风拂过,李衍愣了半晌,才抬手示意身后之人跟上。
搜捕行动因这突如其来的介入而暂缓,那人岂肯错过这转瞬即逝的良机,他拉起结实的大手立即转身,向着湖石更深处悄步移动。
纪颐随她奔入寝舍,将殿门重重关上。外头传来程家的侍卫关切的询问声。
程苡茉道:"勿要放生人进来,若有军士前来搜查,随便将人打发走便行。"
她疾步退入了屋子里,此处是程侯的居所,身为程将军府嫡长女又即将与太子联姻,寻常侍卫断不敢擅闯。
未及平复喘息,庭外已响起杂沓脚步声,金戈碰撞之声渐近。一道沙哑嗓音穿透窗纸:"奉王命搜查要犯,阻拦者格杀勿论!"
甲胄铿锵声中,十余名禁军侍卫鱼贯而入,将小院围得铁桶似的。为首李衍按剑直趋正房,军靴踏碎阶前残菊。
守在屋前的程卫牢记主子吩咐,横戟阻拦。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闻门内传来清越嗓音:"李统领——"
这一声若昆山玉碎,霎时止住院中喧嚣。
李统领顿住脚步,只见茜纱窗上映出女子纤秾合度的剪影,鬓边步摇随呼吸轻轻摇曳。
"李统领见谅,今日在宴席上多饮了半盏青梅酿,特来爹爹处取醒酒散。"窗内人语带慵懒,"这院里连只野猫都不曾闯入,诸位请回罢。"
李统领拳躬身:"惊扰程大小姐实非得已,但王命在身,若放走刺客..."他腰间鎏金刀鞘在灯下泛出冷光,"末将全族性命恐难保全。"
窗棂后纤细指节骤然收紧,在沉香木上留下半月形浅痕。
“李统领莫要误会,实在是晨起在太后宫中请安时染了暑气,这会儿正头晕得厉害。”窗内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伴着几声压抑的轻咳,“现在外面还在下雨,若是将士们带着满身湿气进来,怕是明日我便要染上风寒,卧榻不起了...”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急咳,窗上剪影微微晃动。
李统领攥紧刀柄的指节泛白,身后副将悄悄扯他战袍下摆。
“程大小姐言重了。”李统领喉结滚动,“只是...”他话未说完,窗内人忽将菱花窗推开半扇,露出半张苍白姣好的面容。
“李统领若执意要查,请便罢。”
这话说得轻软,可那骤然疏离的语气让院中梧桐都似凝了霜。
副使急忙附耳低语:“程侯掌着陇西十万铁骑,程家大小姐又是日后的太子妃...”
李统领目光扫过窗棂边将熄的安神香,忽然单膝跪地:“是末将思虑不周。现命手下全部撤出,就不打扰程大小姐休息了。”
他转身欲走,廊下忽传来环佩轻响。
“等等”声音泠然如玉,似磬磬相击,余韵悠长。
“冒犯程家大小姐了,今日这屋子必须搜。若是贼人闯入屋里,劫持大小姐,逼您你就范,尔等可是担不起这个罪责的。”
雨水顺着秦掌使玄色衣摆滴落,在青石阶上绽开深色水花。他腰间长剑未出鞘,仅凭指节轻叩殿门的动作,便压过了檐角铜铃的颤响?。
程卫长横戟欲拦,却被牛掌使眼中冷光逼退半步——那目光似檐下未化的冰凌,将暴雨夜灼出三分寒意?。
秦掌使临近房门,轻扣几声都不见回应。"砰"的一声,将殿门用力踹开,独自按剑步入大殿。
沉重的靴声如战鼓般逼近,每一声都踏在女子狂跳的心上。她指尖深掐入掌心,面上却漾开一抹恰到好处的甜笑,迎向那卷入门帘的、带着血腥气的寒风。
“秦掌使?”她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娇慵,尾音微微上扬,像受惊的雀儿。
烛火在他冰冷的铁甲上跳跃,折射出幽寒的光。他的目光如鹰隼,瞬间扫过室内——织机静默,屏风垂立,妆台井然,最后沉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锐利得几乎要剥开她故作镇定的皮囊。他一步一步紧逼而来。
她能感到屏风后那细微到极致的凝滞——是纪颐屏住的呼吸,还是伤口渗血滴落前被及时按住?她不敢想。只得逼着自己向前一步,袖中指尖掐得更深,借那点锐痛维持清醒。
“秦掌使这是何意?”她微微蹙眉,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与薄怒,“莫非我这殿宇中,还能藏下刺客不成?”她侧身,状似无意,却恰好挡住了投向那座厚重织锦屏风的最直接视线。
他并未答话,一步步走近,铁甲带着冰冷的湿气与尘土气息压迫而来。他越过她,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室内每一寸空间,最终,落在那座屏风之上。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轰鸣。
他朝着屏风,迈出了第一步。
当秦掌使的手缓缓抬起,即将触碰到屏风边缘的织锦时,女子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她脑中可能一片空白,也可能闪过无数念头:是拼死一搏?还是继续用言语周旋?抑或是绝望地等待最终的暴露?
他的手悬在屏风边缘,指尖离那繁复的缠枝莲纹绣只有一寸。空气凝固了,烛火仿佛也停止了跳动。
女子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慵懒。
“掌使大人既然疑心至此,”她声音不大,却恰好盖过甲胄的摩擦声,“那便请看吧。只是……”
她话锋微妙一转,脚步轻盈地向旁挪了半步,让开了通往屏风的路径,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被翻得狼藉的妆台,“这屏风是家母遗物,上面的苏绣更是她当年亲手所制,还望大人……怜惜些。”
她这话说得巧妙,姿态是放行了,言语里却抬出了“亡母”,点明了“珍品”。
掌使大人的目光终于从屏风上移开,再次落到她脸上。
这一次,审视中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他看到了她强自镇定下苍白的脸色,也看到了她眼底那抹豁出去的、近乎挑衅的微光。
程大小姐毕竟是太子的人,若是行为太过逾矩,让景德殿下为难,也是让自己不好交待,权衡之下,他停止了搜查的脚步。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对峙间,窗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呼喊:“报——!掌使大人!西边马厩发现踪迹!有人看见黑影往那边去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掌使悬着的手缓缓放下,指节在剑柄上无意识地叩击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哒、哒”声。他终于完全转过身,铁甲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彻底背对了那座屏风。
“走!”他没有任何犹豫,声音斩钉截铁。
亲兵们如潮水般退出,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
房间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摇曳的烛火。
女子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精美的瓷偶。直到外面的喧嚣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她紧绷的双肩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一丝。
她没有立刻去查看屏风后的情况,而是缓步走到窗边,轻轻合上被寒风吹开的窗扇。她的动作很慢,借着关窗的姿势,目光谨慎地扫过窗外庭院——确认那些身影真的离开了。
然后,她慢慢转身,走向屏风。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指尖极轻地叩了叩屏风的木质边框。
三下。
这是他们约定的安全信号。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悠长的吸气声,接着是布料细微的摩擦声。直到这时,女子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感受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的冰凉,和那劫后余生、几乎虚脱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