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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下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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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舒抬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太皇太后手中拄着的乌黑沉黯的龙头拐杖,随后入眼的是被嬷嬷稳稳搀扶着、缓步踏入写入大门的太皇太后。
皇太后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身深青色绣金凤常服,满头银发梳的一丝不苟,面容肃穆,目光如炬,慢慢扫过狼藉的谢府大门落在一旁的六皇子身上,眉头狠狠一拧,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势骤然爆发,让原本守在六皇子左右两侧的侍卫都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六皇子顾琛显然没料到皇太后会亲自出工,当众被质问如此落脸面之事都没来得及生气,只满脸错愕地看着她,愣了一会儿后才调整好表情上前行礼:“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凤体尊贵,怎可亲临此等......污秽不祥之地?”
他斟酌着用词:“此处正在查办叛国要案,还请老祖宗移驾回宫,以免冲撞。”
“污秽?不详?”太皇太后停下脚步,目光冷冷地落在六皇子身上,审视片刻,龙头拐杖重重顿在地上,“为国捐躯的忠烈英魂在此,何来不详?依爱家看,是有些人心术不正,才招致不详才是。”
六皇子面色一白,忙道:“老祖宗明鉴,谢家叛国通敌,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太皇太后厉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重量,传入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哀家倒是要问问你,是何人确的凿?哪般铁证钉死了谢家叛国通敌?谢老国公。”
她抬手指向灵堂方向:“那是跟着他爹一起随着太祖皇帝打过江山的,那时他才十几岁,也就谢家小儿这般的年纪,跟在他爹身前跑前跑后,父子两个不知为太祖皇帝挡过多少次明枪暗箭!便是哀家,当年随军预先,也是才十几岁的谢老国公拼死率十几个亲卫突围,才保的哀家周全,哀家才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是!是!”六皇子不敢言说其他,连忙点头称是。
太皇太后向前一步,逼近六皇子:“谢家满门忠烈,世代戍边,为了守护大乾江山社稷,多少好儿郎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到了这一代定国公,偌大的国公府只剩下这么一嫡一庶两兄弟。”
太皇太后混浊的目光落在顾云舒身上,顾云舒站在原地腿脚僵硬,被她这么一看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热莹莹的。
“定国公是哀家亲眼看着长大的,从那么小小一个婴孩,到穿上铠甲、骑着战马奔赴边关,他的两个儿子。”太皇太后顿了顿,手指向尚还活着的谢惊澜:“一个新婚之夜尚还在疆场奔波,连新婚妻子都未曾见过一面,便惨死在外。小儿子谢惊澜......千里奔骑带着祖父、父兄尸首回京,受尽委屈......”
“他们谢家,是我大乾朝的脊梁骨!是撑起这万里河山的英雄!”
太皇太后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颤抖,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如今,英雄惨死疆场,马革裹尸还乡,自当入土为安,享后世香火祭奠!谁敢阻拦他们下载那个,便是与哀家过不去,与大乾朝的良心过不去。”
话音落下,漫长寂静,只有太皇太后沉重的喘息声。
顾云舒抬头看着太皇太后,视线有些模糊。
太皇太后是开国皇后,年少时跟着太祖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这大乾万里江山,太祖皇帝登基后身体不好,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太皇太后在掌管朝政,乃是真正的女中豪杰。
她手中拿漆黑的龙头拐杖,是太祖皇帝亲赐,如同太祖亲临,上打昏君、下打奸臣,据说连太祖皇帝都曾被持有此杖的太皇太后教训过。
六皇子被太皇太后这番毫不留情面的斥责说的脸上青红交加,尤其听到太皇太后提到太祖皇帝,面色更是不怎么好看。
顾云舒倒是心头一松,满眼感激地看着自家老祖宗,知晓今日之事算是暂时稳住了。
“可是,老祖宗,父皇哪里......谢家之案暂时未明,谢家......”六皇子尚想要挣扎,抬出皇帝。
“皇帝那里,哀家自会去说。”太皇太后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只冷冷扫了眼围在众人两侧的铁甲卫:“这些人都撤了吧,不要扰了谢家人英灵。”
六皇子嘴角抽搐,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极度不情愿,但是却又不敢得罪这位开国的太皇太后。
别的不说,便是今日他顶撞几句,太皇太后一个身体抱恙,大臣的折子就能骂死他,百姓的口水就能淹死他。
他咬了咬牙,终究不敢公然违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遵老祖宗懿旨!”
话落,他挥挥手,包围谢府的兵士迅速撤退。
太皇太后扫了一眼府中,顾云舒连忙会意,上前两步跟着嬷嬷一同搀扶着她,走向谢府灵堂。
看着三具棺椁,太皇太后缓缓走上前,从一旁的嬷嬷手中接过三柱早就准备好的现象,就着长明灯点燃后甩了甩火苗,对着棺椁躬身拜了拜。
“太皇太后,不可!”谢惊澜一惊,连忙撩袍跪在太皇太后身前,“您是君,谢家为臣,谢家受不起您如此大礼!”
“无妨,谢家时代忠良,是大乾、是皇室对不住谢家,哀家送谢家英灵最后一程,已告英灵在天忠魂。”太皇太后拜了三拜,将手中线香交给嬷嬷,那嬷嬷持着线香插在香炉之中。
她转过身,对着随性的内侍总管吩咐:“传哀家懿旨,以亲王之礼为谢家祖孙三人治理丧仪,一应仪程不可简慢,宫中遣人协理,若有怠慢、阻扰着,哀家定不轻饶。”
“是!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内侍总管躬身领命,立刻退下去着人安排。
有太皇太后懿旨,灵堂布置被迅速规整,原有规格也提升了一个档次,京中众贵族知晓是太皇太后懿旨,一时摸不清皇帝到底适合意思,纷纷硬着头皮派人悚然奠仪,甚至有部分官员亲自前来吊唁。
停灵七日,诵经超度。
太皇太后虽未亲至,却每日都会派人询问,宫内桑次的祭品、香烛一应物件不断,明晃晃昭示着太皇太后的态度。
太皇太后懿旨一下,皇帝却无其他动静,倒是让京中大小官员都摸不准皇帝的态度,一时也不敢有其他动作。
出殡那日,天色阴沉。
三具厚重的棺椁由杠夫稳稳抬起,谢惊澜一身重孝,手持孝杖走在最前方。谢家一应女眷尚不敢回府,顾云舒穿一身孝服跟在谢惊澜身后。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素幡招展,纸钱纷飞。
陵地选在谢家祖坟,顾云舒看着三个棺椁缓缓放入墓穴之中,黄土一锹一锹落下,覆盖在冰冷的棺木之上,渐渐堆砌一个坟茔。
墓碑立起,谢惊澜的意思是功过留待日后做评,所以碑文只刻了姓氏和生卒。
主持葬礼的礼官高喝:“奠——土——!”
谢惊澜跪在坟前,捧起一抔黄土轻轻撒在坟顶,身后谢家送葬之人哭声一片。
顾云舒缓缓走上前,从身侧的老嬷嬷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的、装满五色土的锦囊,蹲下身将锦囊中的五色土缓缓倾倒在谢老公爷的坟头上。
五色土,取大乾东、南、西、北、中五个地区的土壤混在一起,象征大乾的社稷江山。
这一举动无声,却重逾千斤,代表大乾对他的认可。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顾云舒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扫过三座新坟落在跪在坟前的谢惊澜身上:“谢......节哀!”
她实在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此刻好像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谢惊澜闭了闭眼,在坟前重重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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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一整日未曾露面的太阳此刻终于露出了脸,无力地照应着定国公府两扇缓缓合拢的朱漆大门,门轴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府内,空空当当,一下子就冷寂了下来。
顾云舒站在院子中四下扫动,一时无言。
她在定国公府生活的时间不长,昔日府中虽不至于奢靡,但却充满生气,此刻却只有几个家庭在庭院之中默默收拾灵堂撤下后的残局,白色的灯笼还未取下,有几个侍女正沿着廊下一盏一盏点亮。
谢惊澜站在前院的青石板上,望着已经空无一物的正堂方向,那里不久前还停放着三具棺椁,装着他的血脉至亲。
如今,祖父、父亲、兄长已经安然下葬,他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儿,巨大的悲痛压在心头,几乎让他窒息。
可奇怪的是,此刻他眼圈干涩,竟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明明感觉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浸泡在苦涩的胆汁里一般,苦到了尽头,反而麻木了。
没有比这再苦的了。
他想。
顾云舒站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种滋味,她懂得。
站了片刻,顾云舒抬步走上前,一只手搭上谢惊澜的肩膀,刚要开口安慰,谢惊澜却猛地转过身,一头扎进她怀里。
顾云舒愣了愣,感受少年传来的力道,迟疑地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股心疼油然而生。
心疼他骤然失去所有倚仗,从云端跌落泥泞。
心疼他背负罪责,至今连为亲人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独自眼下灭门苦楚。
心疼他明明该是鲜衣怒马、在父祖羽翼下成长的少年将军,却被迫一夜长大,只能用自己单薄的肩膀去抗着塌下来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