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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神谕下的秽影 ...

  •   宣平街的日头把卦幡晒得发蔫,摊前妇人攥着铜板,絮叨着小儿子夜啼不止。
      苏瓀刚要起卦,一道靛蓝身影便将妇人搡到一旁。
      来者腰佩一枚上佳翡翠,只是腰带系得松散,脖颈蹭着点嫣红。他折扇一合,轻佻地去挑苏瓀下巴,“揽月楼一别,苏娘子便不记得我了?”
      苏瓀不着痕迹地格开他的手:“公子是?”
      男子道:“娘子看相为生,何故欲擒故纵,装作不识?”
      苏瓀不记得他的脸,抬眸细看。此人骨相平平,但这身招摇的穿戴,可不就是皇城赫赫有名的纨绔白珏。
      这人平日交友广泛,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市井流氓,怎的偏偏盯上了自己这个刚立住脚的卦摊。苏瓀来此半年,刚立住脚跟,实在不想惹麻烦。
      心念电转间,苏瓀敷衍道:“公子慎言!那日我劝您少近声色,今日观您印堂赤气浮露,宿醉未消,可见并未听从。方才日头晃眼,一时未辨清公子罢了。”
      卦摊四周响起窃笑,白珏顿时涨红了脸。

      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盔明甲亮的仪仗,直冲这窄小卦摊,街面的嘈杂声骤然一静。
      为首的官员身着深紫官袍,手持明黄诏书,另一只手托着一枚罗盘,其上尖端,不偏不倚,正落在苏瓀胸前。
      紫袍官员目光扫过苏瓀发白的衣袍,眼中惊愕与失望一闪而过。却依旧展开诏书道:“昊天有谕,神光指路!奉令,于此地迎请神女登辇,为万民祈福!”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哈哈!神女?笑死个人了,不男不女的,哪有个神女的样子!”
      “这穷酸相师?前几天还为三文卦金与我计较呢!”
      “哎呦!搞错啦,大人您搞错啦!定是玉符出错了!她怎配代表我们祈求神恩?!”
      一片贬斥声中,白珏脸上涨红转为一种与有荣焉的嚣张,竟挺身而出,驳斥道:“呸呸呸!你们懂什么?神女大人这是游戏风尘,体察民情!我白珏看上的人,岂是凡俗之辈!”
      众人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苏瓀脸上,她未曾抬眼,只觉那罗盘指得她心底一片寒意。

      两名侍卫上前,将她从卦摊后“请”了出来。
      紫袍官员对民众骚动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苏瓀:“请神女移步,莫误了吉时!”
      她几乎是被半扶半请,被塞进凤辇。辇帘落下前,她最后一眼,是街角那张被碰倒的卦摊,和白珏与人争执的面孔。
      披甲武士肃穆开道,仪仗威严。辇内香风馥郁,苏瓀端坐其中,低眉垂目,脊背笔直。
      随行官员却是心中叫苦。
      若是往年,罗盘会提前指明神女,有充足时间将美人盛装打扮。神女身着正红礼服,头戴明珠重花冠。金车玉辇过处,香风花雨缭绕于皇城之上;可今年,罗盘直至此刻才有反应。单看她那张寡淡面容,周身能与 “红” 沾边的,怕是只有指尖那点冻疮暗痕,空中也只余草木灰气。
      万民依旧在跪拜,目光却不似往日神往,隐隐透出节日遭亵渎的愤懑。苏瓀不似受荣,倒像是请了一尊泥塑鬼魅,被硬塞进本该由天人占据的神龛里。
      乐声起,轿辇缓行。不知情的百姓远远望见辇上灰影,皆是一愣,才慌忙跪下。
      花辇游街这套流程,苏瓀很熟。大概就是像个吉祥物一样坐在辇上,朝民众招手,用花瓶中的柳枝沾水洒向人群。
      一位眼盲的老婆婆感知到水露,连连叩谢。苏瓀回望过去,露出一个微笑。
      一旁,有孩童被母亲抱着起身,口齿不清地问:“娘亲,那不是神女吧?”
      妇人看都没看便训斥:“除了神女,花辇上坐的还能是谁?给老娘小声点,触了霉头今晚没你饭吃。”
      那小孩又嘀咕道:“她笑起来好吓人,像娘亲讲的吃人的妖怪!”
      苏瓀装作没听见,默默压下嘴角。
      就在花辇即将转向祭坛之际,前方爆发一阵骚动。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爬上路旁货堆,不想那货堆不稳,轰然倒塌。男孩惊叫着从一人高的地方摔下,额头瞬间见了红,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兵士见状,厉声呵斥那男孩家人,要将他们立刻拖走。男孩的母亲跪在地上,抱着孩子无助哭喊。
      混乱中,花辇停了。
      苏瓀未作犹豫,竟在万众瞩目下步下花辇,走向那对母子。护卫欲拦,被她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她蹲下身,熟练地检查男孩伤处,从袖中取出药粉止血,又轻轻按了下男孩人中。
      片刻后,男孩转醒。男孩的母亲回过神来,涕泪交加就要叩头。苏瓀轻轻托住她的手臂道:“无妨。”
      围观民众瞬间被点燃,纷纷高呼:
      “神女显灵!”
      “昊天庇佑!”
      紫袍官员上前,扬声宣告:“祥瑞!此乃昊天显灵之祥瑞!”
      苏瓀却异常冷静,用清晰平静的声音道:“小孩摔下的位置并不高,额头只是皮外伤,加上中暑才晕了,并非神迹。”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紫袍官员脸色铁青,低声说:“你……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这是稳固民心、彰显神恩的良机!”
      苏瓀看向他,眼神清冽,“大人!我说的是事实啊!”
      民众中,一些有见识的人开始点头,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喃喃道:“是啊……孩子能醒就好……”
      苏瓀不再多言,转身登辇。
      紫袍官员不敢再发难,眼神复杂。车辇绕着主城走了一圈,终于是来到了祭坛。
      祭坛设置在城门外,由汉白玉砌成,雕琢着繁复神纹。紫袍官员唱诵字正腔圆,祭品乃四海奇珍,光华夺目。
      站在祭坛下,苏瓀有瞬间的恍惚。
      十年前,也是上巳节。十五岁的苏瓀,穿着母后亲手为她熏香的茜素红宫装,额间贴着花钿。被父王牵着手,走上开满野花的河岸祭台。她将柳枝浸入河水挥洒,引来人群惊叹。祝祷时,她看见父王脸上庄严的笑意,看见母后在台下微微颔首。祭品是棠国特有的海棠糕,那一刻,她真心相信,昊天会永佑家国安宁。
      而此刻,她身着发白旧袍,作为“神女”,再次站上祭台,却只感荒谬。
      祭祀结束,苏瓀随着引路的官员,一步步登上通往城墙的马道。
      墙垛之上,视野开朗,皇城繁华尽收眼底。城墙上人影绰绰,皆是参与祭典的官员勋贵,而离她最近、立于墙边的,是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晟国高阶文官服饰的老者。
      见到此人,苏瓀心下有几分了然。
      这位老者,正是昔年晟国派往棠国的使臣谢忱,亦是她的太傅。幼时宫中,老者讲授的虽是晟国的典籍礼仪,声音却总是温和的,偶尔还会指着书中的典故,轻声说句:“殿下,您看,这与棠国的‘春日采薇’之俗,内核皆是仁民爱物。”
      那时她只觉这位来自大邦的先生慈祥博学,与想象中盛气凌人的“上国使者”全然不同。即便她走神,他也只是轻轻叩击书案,眼神里是长辈的宽容。如今想来,那温和之下,究竟藏着多少晟国对邻邦的审视、怜悯?
      紫袍官员上前低声通传。
      老者转过身,那双历经风霜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准确地捕捉到了苏瓀,他微微颔首:“老夫方才观礼,见神女风姿,便觉有故人之韵。不想,果真是……公主殿下。一别经年,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他绝口不提棠国覆灭,只叙“故人之情”。
      苏瓀本不知用何种面目来再见旧日恩师,得此暗示,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明微见过太傅。”
      紫袍官员微微蹙眉,觉得“明微公主”这个称号耳熟,肃然道:“神女不可无礼,这位是天命殿大学士。”
      “好了清言,”谢忱摆手制止:“你去向陛下复命,神女交由我。”
      见谢忱吩咐得如此自然,苏瓀顿时明了。这被叫做清言的官员是太傅心腹,说不定今日自己莫名其妙成为神女,也是太傅的手笔。
      见人远去,谢忱方道:“公主观我大晟气象如何?”
      苏瓀谨慎应答:“初来时觉百姓热情,便想常驻。相处下来,更觉此地民风信奉相术,于此间操持旧业,颇觉顺遂,故而长居。”
      谢忱道:“既如此,老夫便为你向陛下谋个前程如何?”
      这位“陛下”,自然是大晟国君。大晟一直宣称受“昊天”庇佑,君主不仅是天子,亦是神明代行者。那天命殿与俗世官僚并行,地位超然,而太傅竟将入仕说得如此轻易。
      因此,苏瓀怔了怔,道:“前程?”
      谢忱递过一份卷轴:“近来杞国使者频频失联,宫闱恐生变故。我大晟作为万国之主,有责任查清楚真相,匡扶社稷。”
      “杞国?”苏瓀的心一沉。
      这个杞国,曾经是棠国邻邦,势弱称臣,甚至送过质子。如今杞国犹在,棠国却已然销声匿迹。
      谢忱道:“老夫眼下无暇顾及此等小国,你若愿代我前往,届时无论结果如何,我皆推举你出任天命殿司辰使。意下如何?”
      苏瓀双手接过卷轴,道:“多谢太傅。”
      这分明是太傅看她拮据,在帮她的忙,却反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帮自己的忙。苏瓀哪里看不出来,但也找不到更能表达心中所思的言辞来代替“多谢”这两字了。
      谢忱摆手:“不必道谢,眼下你既有神女身份,倒是也勉强可以做一个天命殿的司辰副使。对了,可需派几个帮手与你?”
      苏瓀道:“不必了。只是我独来独往惯了,临时添人,彼此磨合试探,反而耽误正事。”
      谢忱思忖片刻,仍坚持道:“谨慎虽好,但孤身涉险终非上策。我遣两名帮武将与你同行,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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