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界》墨颜风

15、 千万双眼睛

　　陈天奇把那支钢笔攥得死紧，金属的冰凉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走到客厅中间，扫了眼这个被报纸糊满的房间。阳光从报纸缝里钻进来，在落满灰的地板上割出细长的光斑。
　　“我知道你在看。”他对着空气说，“出来聊聊。”
　　没回应。就听见冰箱压缩机嗡嗡响。
　　他走到最大那扇窗前，一把撕下糊着的报纸。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涌进来，他眯起眼。玻璃映着他憔悴的脸，还有身后空荡荡的客厅。
　　“咱非得这么捉迷藏吗？”他嗓门提了提，“你不是特会学我爸吗？这会儿咋哑巴了？”
　　玻璃里的影子静静瞅着他，嘴角好像微微往上翘了翘。
　　陈天奇一股子无名火上来了。他受够了这种猫捉老鼠的破游戏，受够了这无处不在的盯着人的感觉。
　　“说话！”他猛地拍向玻璃，手掌跟影子叠在一块儿，“你不是想当我爸吗？来啊！”
　　影子里的他露出个怪笑。不是爸那种温和的笑，是扭曲的、带着坏水的笑。
　　“孩子……”玻璃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调门却全变了，带着逗弄的劲儿，“你真想知道实情？”
　　陈天奇往后退了半步。这声音虽说还是爸的音色，可里头的温度没了，冷得像冰。
　　“啥真相？”他问。
　　玻璃里的影子开始变。不再是他的模样，成了爸——但比他记事儿里年轻不少，穿件实验室的白大褂，胸前别着那支钢笔。
　　“关于净界的实情。”影子里的爸说，“关于我为啥选你的实情。”
　　选？陈天奇心里一揪。
　　“你啥意思？”
　　影子里的爸笑了，那笑看得他浑身发毛。
　　“你以为净界的点子是碰巧想出来的？你以为那块陨石是赶巧掉下来的？”影子慢慢摇头，“都是我安排的，孩子。打你发誓要造出完美世界那天起，我就等着呢。”
　　陈天奇感觉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他想起河边那丛水草，想起高文瀚带来的陨石，想起净界系统那近乎邪门的净化效果……
　　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不可能……”他喃喃道，“你早就……”
　　“死了？”影子接话，笑得更怪了，“对，我死了。但死不是完了，是新的开始。”
　　影子里的爸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玻璃内侧。陈天奇看得清楚，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婚戒，跟他记的一模一样。
　　“看看你弄出来的东西，孩子。”影子的声音透着得意，“你为咱打开了扇门。”
　　咱？陈天奇抓住这个词。
　　“你们是谁？”他问。
　　影子没答，反而开始变样。爸的脸糊了，换成无数张脸在玻璃里飞似的闪过。有不认识的，有认识的，甚至还有他早就过世的爷爷奶奶。
　　最后，所有脸叠在一块儿，成了一张说不出啥样的脸——既像所有人，又不像任何人。
　　“我们是被忘了的人。”无数个声音叠在一块儿，从玻璃里传出来，“我们是镜子里的住户。”
　　镜中住户。陈天奇想起爸笔记上的话：镜中之物，不可信。
　　“你们……一直住在镜子里？”
　　影子低低笑了：“住？不是。我们是困在倒影里的念想。每个照过镜子的人，都会在镜里留下个印子。我们就是那些印子。”
　　陈天奇一阵头晕。他扶住窗框才没倒。
　　“所以……那些怪事儿……”
　　“是我们想跟外头搭句话。”影子说，“但镜子跟现实隔着太厚的墙。直到你——我好儿子——弄出了净界。”
　　影子里的脸又变回爸，眼神狂热。
　　“那块陨石不光是催化剂，是钥匙！你每净化一块地方，就为我们多开一扇门！”
　　陈天奇总算明白了。净界系统净化环境的时候，也在磨薄现实的墙，让镜子里的东西能渗进来。
　　而他，成了帮凶。
　　“所以你们耍我……”他声音发颤，“利用我想爸的心思……”
　　“这办法最管用，不是吗？”影子语气又变回到那个嘘寒问暖的爸，“你太想我了，孩子。这份念想成了咱之间最结实的桥。”
　　陈天奇看着玻璃里那张熟悉的脸，恶心得不行。这些天的怕、糊涂、甚至那几阵子的暖和，全是设计好的骗局。
　　他想起老黄的死，想起那些记不下来的怪事儿，想起所有人都不信他的苦……
　　火气像火山一样喷了出来。
　　“你们这些怪物！”他吼着，一拳砸向玻璃。
　　玻璃“哐当”碎了。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脸。血顺着伤口流下来，滴在地板上。
　　可怪得很，玻璃虽说碎了，影子却没消失。每块碎片里都映着爸的脸，都在对他笑。
　　“没用的，孩子。”成百上千个声音从碎片里钻出来，叠在一块儿，“我们哪儿都在。”
　　陈天奇跪在地上，看着满地玻璃碎片。每一片都像只眼睛，静静瞅着他。每只眼睛里都是爸关切的样子，好像在疼他的伤口。
　　但这份疼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伸手抓起一块碎玻璃，锋利的边儿割破了手掌。血染红了碎片，可影子还是清清楚楚的。
　　“为啥选我？”他问，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满是绝望。
　　所有碎片里的影子同时开口，声音汇成一片洪涛：
　　“因为只有你能做完你爸没做完的事——造出个完美世界。现在，我们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影子里的爸伸出手，好像要穿过玻璃摸摸他的头。
　　“一个没意外，没脏东西，没死的世界。只不过……得由我们说了算。”
　　陈天奇看着镜中的爸，看着那双不再暖和的眼睛。
　　他举起手里的钢笔，笔尖对着镜子。
　　“我会拦着你们。”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吃惊，“我会关了净界系统。”
　　镜中的爸笑了。
　　“你确定？孩子。关了净界，就得回到那个污染厉害的世界。就意味着老些人会因为环境差死掉。”
　　影子凑近镜面，几乎要贴上来。
　　“你愿意担这个责吗？愿意当毁了人类指望的罪人吗？”
　　陈天奇的手开始发抖。影子说得对，关了净界就等于回到过去，等于他亲手毁了自己弄出来的一切。
　　可接着开着净界，就是在给镜子里的东西开道，让它们跑到现实里来。
　　不管咋选，都是祸事。
　　镜中的爸好像看穿了他的犹豫，笑得更阴了。
　　“好好想想，孩子。你有的是时间。”
　　影子慢慢淡了，镜里变回他自己的样子。满脸是血，眼神空落落的。
　　陈天奇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发现——他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往上翘。
　　像个怪笑。
　　他吓得往后退，可镜里的影子还在笑。那不是他的表情，不是他想笑。
　　它们已经能摆弄他了。
　　他冲出浴室，疯了似的找所有能反光的东西。电视屏幕，手机，就连不锈钢水壶——每个影子都在对他笑，无数张笑脸，无数只眼睛。
　　他瘫在客厅中间，被无数个自己的影子围住。它们都在笑，没声儿地笑。
　　在这个被镜子那边渗进来的东西占了大半的世界里，他成了最孤单的人。
　　唯一清醒的疯子。
　　窗外，天黑了。城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净化塔的蓝光在夜空里闪，像一只只盯着人的眼睛。
　　陈天奇躺在碎玻璃里，望着天花板。
　　他现在知道实情了，可啥也改变不了。镜子里的东西已经渗得太深，它们懂人的软肋，会用感情耍花样，而且哪儿都有它们的影子。
　　这场仗，他赢不了。
　　可他得试试。
　　他慢慢坐起来，捡起一块带血的玻璃碎片。锋利的边儿割破了手掌。疼让他清醒，也让他打定了主意。
　　他看向窗外最大的那面玻璃墙。黑夜里，它像块巨大的屏幕，映着整个城的影子。
　　而在那影子里，他看见的不是亮堂堂的城，是另一个世界——灰蒙蒙，歪歪扭扭，可满是无数只眼睛，都在瞅着他。
　　两个世界的边儿，已经薄得像层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