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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夏晴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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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糯米粉!”李听莹挥着柴火棍一指。
“到!”灵芝抱着青瓷罐子一放
“澄粉!”二指。
“铛!”春絮抱着白瓷罐一放。
“糖粉!”三指。
“到!”灵芝将盖子打开示意。
“那个糖粉好好检查,别给弄错了。”李听莹指着糖粉说,她是真的怕了。
“馅料已就位!冰皮月饼行动,正式开始!”李听莹两手一挥,顺势扔了柴火棍,喊。
这边厨房忙得热火朝天,院子里撒着淡金色的阳光,其中一束透过窗,照在了昏睡着的夏晴脸上。
她的眼球咕噜噜地转,似乎是在做一场冗长而真切的梦。
眼球飞快地转啊转,梦里的场景渐渐清晰 —— 河边上挂着毒辣的太阳,烤得空气都泛着热浪。
河边站着约莫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低着头边数着脚边木桶里的鱼,边蹲下身将其中的石子、贝壳挑出来;偶尔挑出一条钻在鱼里翻滚的水蛇。
她也习惯了似的,一把捏住其七寸,用力摔在地上,将其敲死。
“阿妹!阿妹!”
女孩抬头擦汗,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背着柴火跑来,她顿时露出笑容。
“水生,你怎么来了?”
“好了,找阿妹,一起,回家!”神情痴傻的水生背着数量不多的柴火,他蹲下身,要抓他妹妹打死的水蛇玩。
“脏,等回去了,炖给你吃。”女孩拦过水生的手,迅速地将死蛇扔进木桶里,起身牵着哥哥的手往一处茅草房走去。
回家的路上,有村民笑着跟她打招呼,她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粗糙的麻线蹭得脚跟发红发烫,女孩咬着牙,硬生生忍着火辣的痛回到了家。
先把水生捡的柴火卸下来,送到屋后的柴房放好,水生也被不远处围着玩闹的小孩子吸引,颠颠地跑了过去。
她一刻也不停,先是进屋走到了一侧的卧室,里面放着一个木床一个台子、粗木矮柜。矮柜上放着一盏陶制油灯;灯芯是粗棉线。
女孩走上前查看了一下卧在补丁被褥上的干瘦女人,女人虚弱地睁开眼,说:“阿晴,今儿怎的回来的早?”
“娘,这次捕得多,想着先收工,下午就可以编竹筐卖钱,到时候你和弟弟的药就有着落了。”阿晴回。
“……”女人的眼眶泛着泪光,她摸着女儿的手,干瘦得很,声音哽咽:“自你爹走后,娘也病,这个家全靠你照顾着,苦了我的孩……”
阿晴低下头:“不苦的。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女儿就觉得甜呢。”
“娘,你先歇着,我去看看弟弟。”阿晴起身,离开屋子,走向了另一侧。
她一进去,就听见翻书页的声音,走进去果然看见瘦弱的弟弟坐了起来,翻着书一遍又一遍。
书的封皮已经被翻烂了,摸着柔软得似乎要碎裂开来——那是爹爹送给他的第一本册页书,弟弟平日里最为宝贝。
弟弟喜欢读书,爹爹教过他识字,但还未完全识字,爹爹就去世了。
他死后,家里能干活的少了,娘又病着,弟弟腿脚不便,需要的药钱更多了。阿晴买不起新书给弟弟,他只能把旧书翻成烂书,里面的字早已滚瓜烂熟。
“阿弟,你腿可还好些了?”阿晴出声打断,不忍看弟弟再翻书。
弟弟的腿在10岁那年帮忙搬运渔获的时候不慎摔断了,此后再也不能行走。
弟弟听闻,一愣,边回话:“好些了。”边悄摸地将书塞进枕头下。
弟弟还想开口,外面就传来了吵闹声。
“阿晴!你哥哥!你哥哥——”有女孩跑进来呼喊,阿晴立马对弟弟说一句:“我去看看,你别动!”随后连忙跑出去。
“怎么了!?”
“你哥哥被那几个混小子骗到水里玩!溺水了!会水的都出远海了!快跟我去!”女孩拉着阿晴急匆匆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剩屋里头的一老一小心急如焚。
她们很快地来到了河边,阿晴拿着长竹竿焦急万分,终于在其深处找到了哥哥水生,她会水,但是贸然下去只会断送两条命。
水生在水里扑腾,双手胡乱抓着,不知怎的缠上了水草。阿晴观察到水流方向,让岸边的人拽住竹竿另一头,自己则顺着水流方向把竹竿递到水生手边,大喊:“哥哥!顺着我拉的方向游,快!!”
水生痴傻,不会水,阿晴灵机一动,喊:“哥哥!平常妹妹怎么在这里游的!你也学!对!就是这样!”
短短片刻就把水生救上了岸。
“呜哇啊啊……”水生一上岸就嚎啕大哭,阿晴发着抖,抱着浑身湿透的哥哥安慰着。
身边围满了人,阿晴擦擦脸上的水,看见旁边不知所措的几个孩子,她咬咬牙,愤怒地捡起地上的石头猛地砸过去:“都是你们!若是我哥哥有个三长两短!我非扒了你们的皮!”
孩子飞快地躲开了,连人群都破了一道口子,石子破空而去,眼看要砸中不远处的一行人,却被一道蓝影抬手拦下。
妇人打扮得雍容华贵,根本不是渔村的人,似乎是路过。
她身后跟着一排仆从,身旁左右各站一名少年。稍年长的那位身着月白长袍,温文尔雅;稍年轻的那位身着靛蓝衣袍,意气风发。
所有人都被这群不速之客吸引住了,仿佛天降的神仙路过此地,纷纷屏住呼吸,生怕惊扰。
阿晴抱着渐渐停止哭泣的水生,眼睁睁看着妇人走到面前蹲下,目光温和地问:“孩子,我瞧着你很是眼熟……夏博良可是你父亲?”
阿晴愣住了 —— 这是娘偶尔提起的爹的大名,除了娘,从没人这么叫过。
她愣愣地点了点头。
“我一看便知,你长大了许多,且跟你父亲尤为相像,” 妇人朝她伸出手,“起来吧,带我去见见你爹。”
痴傻的水生抢先牵住了女人的手,雀跃道:“带你去看爹爹!爹爹在睡觉!”
“使不得!” 阿晴慌忙拍掉哥哥的手,这妇人来历不凡,若是冲撞了,她家可赔不起。
“不碍事。” 妇人笑着,让身旁奴仆递上干帕,一边擦着水生的头脸一边起身,“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边谈笑着,边走远了。
阿晴只得跟上,身后跟着两个少年和一众奴仆,村民们窃窃私语,视线都黏在这一行人身上。
阿晴紧紧盯着前面的一对老少,直到望见前方那座孤零零的土堆 —— 长满了杂草,没有墓碑,只是一个高高的土包,那是爹的坟。
“爹爹!在这里睡觉!” 水生指着土包笑道。
妇人僵在坟前,久久没有出声,许久,才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可怜的孩子…… 可怜你啊……”
阿晴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时,一只手递过来一方素净的帕子。她抬头,望见那个白衣少年,眼神温和,正静静看着她。
一旁抱着剑鞘、神色凝重的靛蓝袍少年走上前,瞥了她一眼,沉声道:“你爹是祖母的恩人,当年救过祖母的命。后来不知为何杳无音讯,让祖母好找了这些年。”
阿晴不敢接过帕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眼泪一直流啊流。
白衣少年见状,没再多说,只是弯腰,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她眼角的泪水。
后来,那位老夫人又来到了家里。
可家中没有能招待客人的东西。老夫人招招手,后面的仆从抱着各式盒子鱼贯而入,将这破旧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放下东西出去时,屋子便被这些崭新的物件衬得愈发窘迫。
老夫人去看望了母亲。阿晴看着换了新衣裳、喜气洋洋的水生,心里五味杂陈。
平常她并不觉得家里有多小,可如今站着几个人,顿时觉得逼仄起来。
她又觉得屋里很破败,地很脏,桌子很久没擦了,小凳也破破的,自己坐还好,别人坐,自己看在眼里,总是难堪。
阿晴对着凳子擦了好几遍,腼腆地站在一旁,那边的奴仆已经放下自带的椅子,这让阿晴顿时羞赧得想要躲起来。
那个白色少年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外面的奴仆,就有人上来收了椅子。
他自然地在阿晴擦过的凳子上坐下,对她温和地点点头,示意她也坐。那蓝衣少年也跟着坐下,表情依旧凝重,歪着身子,不知在想什么。
阿晴这才发现,他坐的是那条短了一只腿的凳子。
过了一会儿,老夫人抹着眼泪从里屋出来。正给两个少年倒热水的阿晴听见老夫人唤她过去,连忙放下小水瓮。
“孩子,可怜的孩子。你母亲希望我带你走。跟我进沈家,以后吃饱穿暖,我供你读书识字,你可愿意?”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问。
不,她有哥哥、弟弟还有娘,她要照顾他们。如果她走了,还有谁能像她一样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
不。
“阿晴,你过来……”她还在想着如何拒绝,屋内的母亲便唤她进去。
这边,白衣少年起身对祖母说:“祖母,我们先回避吧。”
阿晴走到母亲身边,母亲的脸在暗沉的光线中,显得愈发破旧、枯败起来。
“娘的身子没得治了,自己心里清楚,没几日可活了……”女人咳嗽起来,阿晴慌忙替她顺气。
“……你跟着老夫人,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这是天大的福气……我们只会拖累你,别犯傻……”
“我不走!” 阿晴眼泪掉了下来,“娘,我放不下你、哥哥和弟弟,交给别人照顾,我不放心!”
“你不走,要被我们拖累到几时?” 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绝望,“你以后也要嫁人,我们这样病的病、傻的傻、残的残,谁敢要你?就算你不嫁人,难道要一辈子困在这渔村里,守着我们这几个累赘?”
“我愿意!我要照顾你们一辈子!” 阿晴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女人大口喘着气,嗓子里像是破了洞,发出破碎的声响:“娘过够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当你的累赘……”
屋内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哭泣和磕头声。
许久,女人睁开眼,眼眸里闪过一丝异常的光亮,像是下定了决心:“你去回老夫人,就说我们感激不尽,但不便同行。不过……”
她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一句话,“让她们明早来告个别再走吧。”
头疼欲裂的阿晴欣喜若狂,“嗯”了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女人绝望地闭上眼睛,眼皮枯皱如树皮。许久许久,她听见院子里响起了众人离去的声音。
女人流着泪,心里流着血,听着外面水生的嬉笑声,心里愈发悲恸。
她昏沉沉地睡到晚上。阿晴进来给她喂药。女人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粗糙起茧的手,上面都是冻疮留下的疤痕。
女儿面黄肌瘦,脸颊凹进去,这几年,最苦的是她,明明身体健全,却被几个残缺的“鬼”拖得人不人鬼不鬼……
“阿晴,上来,你白天累着了,来……到娘这来睡下吧……”
女人抱着身边的女儿,她太瘦了,瘦得像镰刀一般,砍着女人的心脏,她用手轻柔地拍在阿晴的后背,哄她睡觉。
“浪花花,拍石崖,阿娘织网补船笆……”
“小鱼儿,摆尾巴,莫吵我娃睡熟啦……”
“风轻轻,月芽爬,渔灯点点照回家……”
“虾儿跳,蟹儿爬,梦里随娘捕浪花……”
“船儿摇,橹声哑,娃的笑脸像朝霞……”
“天快亮,潮要下,安稳睡到日头斜……”
怀里的孩子沉沉睡去,轻柔的歌声也渐渐淡了下来。
女人贪婪地看着女儿的脸,抬手一下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
阿晴,我的孩子,娘对不住你……
女人轻轻地吻着自己的心肝宝贝,一遍又一遍。
最后抬起头,此刻却仿佛褪去了浑身的病气,眼睛亮得惊人。
她缓慢地起身,轻柔地为女儿盖上被子,又看了女儿好几眼,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身蹒跚着走出去。
她走得跌跌撞撞,几乎是扶着墙才勉强站直,继续走向另一侧屋子。
屋里只有淡蓝色的月光透进来,照得一片惨白。
女人抬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肉上。她浑身颤抖,冷得牙齿打颤。
只有……这样……阿晴才会安心离开……
娘……对不住……对不住……
水生……娘对不住你……不要找娘了……娘是个坏人……
不要连累你妹妹……娘对不起你们……
床前罕见地点着一盏油灯,女人愣了一下,闭了闭眼,流着泪走过去。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陶碗,里面是她用来给自己喝的、仅有的一点蜜糖。
蜜糖和药粉一并融化在温水中,成了一碗甜水。
她颤抖着爬上床,看着水生稚嫩的睡颜,闭上眼睛,呆坐了好久,才再次缓缓睁眼,颤抖着手,将甜水一点点喂给他。
水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咂咂嘴,露出笑容:“娘,好甜!还要!”
“乖,喝完就睡。” 女人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泪水落在儿子脸上,她低头,一遍遍亲吻着他的额头。
我的儿……投个好人家……
“娘。”一声轻唤猛地将她拉回神。
最小的儿子侧坐在床上,因为腿不能动,他只能歪着身子,眼睛里倒映着油灯的火光,平静地看着她:
“娘,没事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