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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深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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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乔挡在母女前面,拿出当年抢生意的气势:“你们要是在这儿不会好好说话,我们去局子里找警察同志说。”
“刘春桂,最好想想你孙子。”周玱冷漠的声音紧随其后。
想起周家人如出一辙的疯,马奶奶打了个寒颤,不说话了。
中年女人扯扯衣服,上下打量着乔煕一家,重点扫过陈玲压在瓷白手腕上的金手镯,没好气:“搞半天把我认错人了,怎么,你个老不死的看到大老板就不敢骂了?”
论吵架,马奶奶就没有败过气势,当场又要跳脚,被教导主任一把在半空截胡,放上椅子坐好。
周玱冷冷发问:“你来干什么?桃姨呢?”
马奶奶梗着脖子开始嚷嚷:“周桃不用上班啊!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不好好学习浪费钱,还在学校里搞对象弄大别人肚子,等下说我们马家没教好你哦,你不知羞我还要见人哟!”
这一通胡说把教导主任先给吓着了,连忙解释:“周奶奶你误会了,虽然周同学确实有早恋的嫌疑,但成绩可是顶顶好的,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的!”
有人搭腔,马奶奶顿时找到了后盾:“奖学金?周玱有奖学金?多少钱?怎么从来没往家里拿过?!我就知道这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的!拿了钱全去搞对象了,他妈死的早,可怜他马叔叔一天天做苦力养家,老师诶,你是不知道,大冬天的那手都是机油开裂得哟,不知道多令人心疼......”
生活重心只有儿子孙子的马奶奶得了一个好舞台,尽情宣泄着自己的慈爱之心,痛骂世间一切不识好歹的恶人、坏种,一屋子的人听她倾吐,为她审判,这个六十多岁的女人面色潮红,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平等地喷射每一个人。
教导摸摸脸,傻在了原地,在那个还算尊师重道的年代,他几乎从未遇见过如此无法沟通的人类,马叔叔是谁?周玱不是单亲家庭吗?他是来解决学生早恋问题的,怎么变成听老太太诉苦嫁了个早死鬼老公......
他迟疑的视线扫过门口,站在那里的天才学生没有说话,少年抽条的身影背着光绷成了一条线,清瘦的额角青筋暴起,死死盯着马奶奶,眼神阴郁得几乎滴出水来,控制着身体不敢往身旁的乔煕一家侧过一眼。
在周莉生病的这几年,周玱以为自己早已将幼稚的自尊与骄傲丢弃,不管是小时候富裕的生活还是如今的困境,他一直以为自己都适应得很好——一切都是暂时的,想要的一切都会在他的未来等他。
可此刻在嗡嗡的耳鸣声中,前所未有的愤怒和羞耻将他彻底淹没,刺人的酸麻从心底涌上鼻尖,周玱终于迟钝地真正意识到:
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妈妈。
“叮铃铃——!!!”
刺耳尖锐的下课铃声掩盖了一瞬马奶奶的抱怨挖苦——乔煕动了。
她敏捷地避开中间的桌椅,冲过去一把将手里的布塞进了马奶奶哭天抢地的嘴里,在马奶奶不敢置信的呜呜声中,下课铃声结束,终于将一屋子人拉回了人间。
“老师!我和周玱没有早恋!我们是纯粹的学习战友,你可以看我的成绩单,我从上学期的年纪六百多名冲进了前一百,都是周同学的功劳,这个人也不是周同学的家长,我怀疑是可疑的校外人员进校,请呼叫门卫大爷,关于谣言的问题,涉及我的名誉,请先与我的父母交涉,我们两个现在立志考京大,下午还有课,请问你还有什么要处理的吗?!”
乔煕站在教导主任面前,口齿清晰,语速极快,将刚刚回神的教导主任又冲了个趔趄,等了半秒,弯腰鞠了个躬立马转身拉起周玱就跑:
“没什么问题,我和周玱就先回去了!”
两个少年夺门而出,课间喧闹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教导主任终于彻底清醒,遇上这样的家长,让孩子避开也是好的,再一看马奶奶从嘴里扯出的布,正是自己那块粉色碎花嚓茶壶的抹布,两眼又是一黑——
孙老师你怎么还没来!
......
下课铃刚响完,对面的教学楼中探头探脑的学生还在被“最后讲两句”压制,乔煕拉着周玱从小楼楼梯间后门钻出教学区,又一路跑向废弃的旧校舍。
H市一中是百年老校,绿化好得惊人,几乎所有道路都在初夏翠色的绿荫下,周玱跟着乔煕跑,被她拉着手,有些跌跌撞撞,两人在绿叶下穿行,蓝白的校服若隐若现,像两只草丛里的小动物。
少女甩起的马尾搅碎了树叶间的光柱,吸引了周玱的心神,将他从溺毙的深海情绪中拖拽出来,他握紧乔煕的手,反过来拉着乔煕往前跑,一路冲进旧校舍的中心花坛。
乔煕左手撑着膝盖,呼呲呼呲喘气,没忍住直起身朝空气狠狠挥拳,大喝一声:“我好生气!”
又一声:“我好生气!!”
转头面向周玱,少女的眼睛被怒火灼烧得熠熠发光,重重锤了一下他:“你为什么不反驳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你知不知道——”
看到你这样,莉姐会多心疼啊。
周玱低着头,藏在半边阴影中的双眼几乎贪婪地看着乔煕,像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加重筹码:“乔煕,我没有妈妈了。”
于是乔煕眼里的怒火被迅速聚起的泪水浇灭,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开始嚎啕大哭,她的右手紧紧拽着周玱,哭得面色通红,身体颤抖。
少女哭泣的振动从交握的双手传递,这一刻的他们仿佛成为了一体,从周玱心底滋生的深海,就这么被乔煕一股脑倾倒了出去。
周玱的左手几度蜷缩,最终还是没有将冲动付诸行动。
他扫过乔煕被泪水打湿的睫毛,发红的鼻头,在阳光下反射光晕的脸颊——警告自己,现在只要看着就好了。
看着,然后牢牢记住,将乔煕每一次的眼泪记住,和乔煕的笑、乔煕的声音、乔煕的一切,杂糅成另一片深海填进心底的沟壑。
......
据陈女士描述,那次的事件最后,是匆匆赶来的周桃和孙老师结束了战局,周桃还穿着xx超市工作服,看着马奶奶只轻轻说了一句“回家看看祖德吧”,就让马奶奶大惊失色地骂着毒妇贱货走了。
周桃转身局促地和所有人道歉,这才让如临大敌的教导主任长舒了一口气,孙老师条理分明地说明了情况,忙着回家打麻将的十六班男生妈妈满脸不耐烦,不管说什么都应好,让老乔和陈女士铆足劲却只感觉打在了棉花上。
事件处理结果是造谣者被全校通报批评,休学一周,乔煕和周玱也被教导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了一通学业为重的劝说,最后自己看着满脸认真和认同的乔煕说不下去了,挥挥手心累地让两人离开。
当然后来教导主任彻底放弃假发,面对更难缠的家长学生也能面不改色,多少也有点马奶奶的功劳。
*
“尤其是那个老太太哦,怎么这么能骂,什么妈早死天煞的白眼狼,也是拎不清,这不是和人家结仇嘛,还要去要钱哦。”
阿姨鄙夷的声音刚落,乔煕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将人吓了一跳,小心问:“煕煕怎么了哦?”
乔煕回神,放下刀不好意思笑笑说没事。
老乔握拳咳了咳:“煕煕啊,老爸我想吃祥冠的炖牛腩了。”
祥冠酒店,H市最好的老牌酒店,最出名的却是它的餐厅,老板坚持多年不外送,生意照样很好,老乔以前确实很喜欢他家的炖牛腩,可这几年已经很少去了。
“祥冠呐?那一家子就是在祥冠闹的嘞!”阿姨敏捷接话。
陈女士瞪了老乔一眼,老乔讪讪摸摸鼻子,赶忙开口:“哎,这又突然不是那么想吃了,算了算了哈哈......”
乔煕把削好的苹果递给陈女士,收好刀:“吃!想吃当然就要去吃!一顿牛腩咱还吃不起吗?老乔等我回来!”
陈女士接了苹果,转手又塞给老乔:“吃吃吃,就知道吃!一把年纪吃什么醋,现在摔成这样,还要煕煕去买什么牛腩!”
回头看女儿已经出了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转头却见隔壁床阿姨双眼发亮地探出了头。
陈女士:“......”
......
天空有点飘雨,滴滴停在了喷泉池外围,乔煕观察了一下,没有八卦阿姨口中大吵大闹的盛景,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大门口进去。
乔煕其实对祥冠非常熟悉,从小不知道在祥冠吃了多少饭,因为祥冠老板说过,只要老乔还想吃他的饭,祥冠永远都在。
他原本是个厨师,和老乔是同乡,后来跟着老乔干煤矿起家开了祥冠,认老乔做大哥,也是交好多年,只是六年前那件事后,老乔心中多少有点怨,也好脸面,不肯来了。
祥冠的餐厅出名,是有专门的外客用餐通道的,乔煕一般不会从大厅走。
一方面从大厅绕到餐厅要花些时间,另一方面,乔煕一直觉得祥冠的大厅有些阴森。
当初祥冠老板富起来后,跟风喜欢过一段时间金丝楠木老物件,到处收集,什么床、梳妆镜、屏风、桌椅茶几等等,收集了还要显摆才行,开了祥冠灵机一动,把大厅打造得金碧辉煌,把金丝楠木的老物件全塞进去,美其名曰金丝楠木博物馆,也算个噱头了。
金丝楠木博物馆在H市也算是火过一把,把老乔都勾得蠢蠢欲动想开酒店,还是陈女士一句“阴森森”的吐槽打消了他的念头。
实在是又高又深的大厅,摆上这一圈没有人味儿又厚重的老家具,再配上昏暗的打光,活像个帝王陵墓。
今天大厅人不多,因为下雨了光线又有点昏暗,乔煕快步走过展览区,转头四处观察——没有看见马家人。
看来已经走了,也是,周玱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孤立无援的学生了,不至于处理不了这些事情。
更不需要自己。
乔煕站在电梯门口,看着光滑镜面上的自己茫然放空。
“叮——”
电梯门打开,镜面上的乔煕迟钝地眨了眨眼,对上一双同样怔然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