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六合掌勺人》水中天空

1、第 1 章

　　意识像是从冰冷的海底艰难上浮。

　　最后定格在前世的画面，是医院苍白的天花板，和监护仪拉长了的、无情的滴声。她，李静，二十八岁，坐拥亿万餐饮帝国，却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重病中，看清了围绕在身边的是豺狼还是真心。答案令人心寒。她闭眼时，身边空无一人。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然后，一股霸道、鲜活、滚烫的生气，蛮横地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睁开眼。

　　没有消毒水的味道，没有冰冷的医疗器械。空气中弥漫着阳光曝晒后的麦秸杆香气，混合着老式花露水清冽的气息。

　　视线所及，是糊着泛黄报纸的屋顶，木椽子裸露着，结着细密的蛛网。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铺着洗得发白的蓝粗布床单。

　　她抬起手——一双黝黑、细瘦，还带着些许泥土印记的小手。

　　这不是她的手。这是……她十三岁那年的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几乎是跌撞着爬下炕，冲到房间里唯一一面模糊的水银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瘦削的小脸，皮肤被晒得黑黑的，嘴唇有些干裂，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震惊、狂喜，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沧桑。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98年？回到了她命运转折，所有遗憾尚未发生的那一年？

　　“静丫头，杵在那儿干啥呢？睡魔怔了？快出来，吃晚饭了！”

　　门外传来一道熟悉到让她灵魂战栗的女声——是妈妈，汪红霞！声音爽利，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大嗓门。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前世，母亲积劳成疾，在她大学时就早早离世，成了她心中最深的痛。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母亲正端着簸箕在拣豆子，动作麻利。爷爷李铁山坐在小马扎上，吧嗒着旱烟，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大哥李行光在井边打水，赤着的上身肌肉贲张。二哥李晨光则鬼鬼祟祟地，想从桌上的菜盘子里偷捏一块咸菜，被母亲眼疾手快地拍开。

　　一切都鲜活，生动，充满了她前世在冰冷豪宅里再也触摸不到的……温度。

　　她的视线贪婪地掠过每一张脸，最后，落在墙角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父亲，李修胜。

　　他正埋头编着竹筐，古铜色的脊背微微佝偻，汗水沿着坚实的肌肉线条滑下。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向她。那双总是显得过于沉静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顿了一秒，又很快低下头去，继续手里的活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前世，她总觉得父亲懦弱、寡言，在这个家里像个影子。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沉默之下，蕴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妈……”李静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汪红霞抬起头，看到她呆呆愣愣、眼眶发红的样子，放下簸箕走过来，粗糙温暖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咋了这是？真发烧了？脸这么白。”

　　那真实的、带着泥土和皂角气息的温暖，彻底击溃了李静的心防。

　　前世商场沉浮，她练就了铁石心肠，早已忘了流泪的滋味。可此刻，母亲的触碰，家人鲜活的存在，让她压抑了两辈子的委屈、悔恨、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她猛地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那不再年轻却依旧坚实的腰身，放声大哭。

　　不是孩童的啜泣，而是那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成年人的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妈……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反复念叨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汪红霞的衣襟。

　　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李晨光忘了偷咸菜，李行光放下水桶，李铁山的旱烟也忘了抽。

　　汪红霞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懵了，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哎哟，这丫头，真魔怔了？说啥胡话呢？好好的道啥歉？是不是做噩梦了？”

　　只有墙角的李修胜，停下了编筐的动作。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在母亲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的小身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深的不解，与……担忧。

　　李静哭了很久，直到力气耗尽，才抽噎着停下来。汪红霞把她按在凳子上，递过来一碗清澈的、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半个金黄喷香的玉米面贴饼子。

　　“快，吃点东西定定魂。”

　　李静捧着那碗米汤，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就是这个味道，前世她寻遍山珍海味，也找不到的，属于“家”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安抚了翻腾的情绪。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上。她拿起那半个贴饼子，咬了一口。

　　粗糙的口感，纯粹的粮食香气。

　　好吃，但……太单调了。

　　前世叱咤餐饮界的本能，在这一刻悄然苏醒。她的味蕾在抗议，她的厨魂在燃烧。改善伙食，必须从此刻开始！

　　然而，还没等她脑子里规划出具体的“美食复兴计划”，院子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哐当”一声，很不客气地推开了。

　　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确良衬衫、趿拉着塑料拖鞋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卷，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

　　“李老倌，忙着呢？”为首的男人吐了个烟圈，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李铁山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下个月的‘卫生管理费’，该交了吧？”

　　李静的心猛地一沉。

　　是村霸，赵老四。前世里，没少仗着有点势力，欺负乡邻，收取各种名目的费用。

　　院子里原本温馨的气氛瞬间凝固。

　　李铁山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着烟杆的手紧了紧。李行光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肌肉绷紧。汪红霞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紧张，下意识地把李静往身后拉了拉。

　　只有李修胜，依旧低着头编着他的竹筐，仿佛进来的不是村霸，而是三缕空气。只是，他手中那柄厚背砍竹刀，在阳光下，微不可查地偏转了一个角度，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寒光。

　　赵老四见没人搭话，嘿嘿一笑，目光落在李静刚咬了一口的玉米饼子上，语气带着戏谑：“哟，就吃这个啊？看来你们家这日子，是得好好‘管理管理’了。”

　　李静感觉到母亲抓着自己的手，收紧了。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前世今生对这类欺压行为的深恶痛绝，猛地窜上心头。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挣开母亲的手，在全家惊愕的目光中，向前走了一小步。她没有看赵老四，而是看向墙角那个沉默的父亲。

　　李修胜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编筐的动作顿住了。

　　李静转过头，看向赵老四，脸上露出了一个属于十三岁女孩的、带着点怯生生，却又异常清晰的微笑。

　　她举起手里那半个金黄的玉米饼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小院：

　　“四叔，您来得正好。我爷爷刚还说，这饼子吃着没味儿，想找点辣的搭搭。您见识广，能不能帮我们尝尝，我家这新做的辣椒酱，够不够劲儿？”

　　一瞬间，院子里落针可闻。

　　李铁山愕然。汪红霞迷惑。李行光和李晨光面面相觑。

　　他们家有新做的辣椒酱？什么时候的事？

　　只有墙角的李修胜，握着砍竹刀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他抬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那瘦小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眸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闪动了一下。

　　故事的齿轮，在这一刻，被一句关于“辣椒酱”的询问，轻轻地，拨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