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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晨光与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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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医早已累得瘫倒在隔壁厢房的榻上,鼾声如雷。顾忠与青鸾在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守护后,也被沈芷兰强行劝去休息片刻。主屋内,只剩下她和依旧沉睡未醒的顾长渊。
经过鬼医那番堪称酷刑的救治,顾长渊的状况终于稳定了下来。胸口那青黑色的掌印淡去了大半,只余下一片略显暗沉的淤痕。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嘴唇也干裂失血,但呼吸却变得绵长而平稳,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断绝的脆弱感。他沉沉地睡着,眉心不再因痛苦而紧锁,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疲惫的深眠。
沈芷兰就坐在榻边的脚踏上,背靠着床沿,半步未曾离开。她的左肩和右手腕依旧传来阵阵钝痛,身体也因失血和疲惫而虚弱不堪,但她的精神,却在顾长渊呼吸平稳下来的那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她没有睡,也毫无睡意。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脸上。
晨光熹微,如同细腻的金粉,轻柔地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拔的鼻梁,微凹的眼窝,以及那线条清晰却略显单薄的唇。没有了平日里的深沉算计,也没有了伪装病弱时的脆弱,更没有昨夜那濒死挣扎的痛苦扭曲,此刻沉睡的他,安静得如同一个不设防的少年,唯有眉宇间那若有若无的、沉淀下来的坚毅,还隐约透露着他真实的身份与经历。
沈芷兰的心,像是被这静谧的晨光浸泡着,泛起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柔软。她看着他,仿佛要将这张脸,这个人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模样,以及此刻这难得的安宁,都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原本只是她刺杀目标、而后又成为利益同盟的男人,在她心中的分量,变得如此之重了?
是因为他那句低哑的“合作愉快”?是因为他在荷花塘边不动声色的维护?是因为他看似虚弱却一次次将她护在身后的姿态(哪怕是演戏)?还是因为,在得知她体内“忘情蛊”后,他毫不犹豫递过来的那枚“定魂丹”?
或许,都有。
又或许,是从更早的时候,从那个被迫替嫁、与他初见的新婚之夜,从他看似病弱却眼神锐利地蹭过她手上薄茧的那一刻起,命运的丝线,就已经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她曾是被狼群养大的孤女,是影阁淬炼的利刃,冷血,麻木,只为任务和生存而活。她不懂情爱,也不敢懂。那是“忘情蛊”绝对禁止触碰的禁区,是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毒药。
可是,心……似乎并不完全听从理智的指挥。
当她看到他吐血昏迷,当她以为他将要死去,当她拼尽一切、甚至不惜以身为饵去抢夺解药,当她看着他承受银针灼烧、痛不欲生……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那种宁愿代其受过的冲动,那种失去他的巨大恐惧……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同盟之谊,只是因为解毒的希望系于他身吗?
沈芷兰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指尖悬在顾长渊脸颊的上方,微微颤抖着,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害怕。
害怕一旦触碰,那被“定魂丹”勉强压制、被她强行冰封的情感,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失控。害怕“忘情蛊”那无情的力量,会在她动心的瞬间,剥夺她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偶尔流露的温柔,忘记他拼死相护的决绝……那比死亡,更让她感到恐惧。
指尖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她蜷缩回手,紧紧握成了拳。
就在这时,顾长渊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呓语。
沈芷兰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他。
他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眸光初时涣散而迷茫,仿佛蒙着一层薄雾,适应着屋内并不明亮的光线。他的视线有些失焦地游移着,最终,缓缓地、艰难地,落在了榻边那个模糊的、熟悉的身影上。
“……水……”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醒了!
沈芷兰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她连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牵扯到伤口,眼前黑了一瞬,但她顾不得这些,踉跄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她回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没有受伤的右边臂弯里。他的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很沉,靠在她身上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衫下略显硌人的骨骼和微凉的体温。她将杯沿凑到他唇边,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他吞咽得很慢,很艰难,喉结缓慢地滚动着,偶尔有水渍从唇角溢出,她便用袖子轻轻替他拭去。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与珍视。
喝完水,顾长渊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他靠在沈芷兰的臂弯里,微微喘息着,目光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他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沈芷兰。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鬓发有些凌乱,左肩包扎的布条和右手腕固定用的夹板显得格外刺眼。一夜的煎熬与担忧,在她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他的目光在她受伤的地方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心疼,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与自责。
“……你的伤……”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
“无妨。”沈芷兰打断他,将他轻轻放回枕上,替他掖好被角,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鬼医已经处理过了,休养几日便好。”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转身将水杯放回桌上,借此平复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顾长渊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我们……这是在何处?”
“隐泉别院。”沈芷兰背对着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是你的人将我们送来的。昨夜……影阁之主来过,你与他交手,重伤昏迷,是鬼医救了你。”
她言简意赅地陈述了事实,略去了其中大部分惊心动魄的细节,尤其是她使用“鸩羽散”和抢夺解药的部分。
顾长渊闻言,眸光微闪,似乎是在回忆昨夜那模糊而激烈的片段。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虽然依旧虚弱。
“……他呢?”他问的是阁主。
“受了伤,逃了。”沈芷兰转过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半扇窗户,让带着竹林清新气息的晨风涌入,吹散室内残余的药味,“你的暗卫清理了痕迹,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顾长渊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站在窗边的沈芷兰。
晨光勾勒着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几缕散落的青丝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她站在那里,明明伤痕累累,明明疲惫不堪,却依旧如同一株在风雪中顽强生长的幽兰,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他想起昨夜意识模糊时,耳边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执拗的呼唤,想起那只紧紧握住他、传递着温度与力量的手,想起她此刻故作平静却难掩关切的模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暖流,悄然划过他冰冷沉寂已久的心湖。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辛苦……你了。”
沈芷兰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放在窗棂上的左手,指尖微微收紧。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竹叶沙沙作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