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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隐泉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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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疾驰,颠簸得厉害。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却依旧无法完全隔绝那令人不适的摇晃。顾长渊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正中,身下垫着数层柔软的裘皮,以减少震动对他伤处的冲击。他依旧昏迷着,面色青黑,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唯有眉心因痛苦而无意识地紧蹙着,显露出生命仍在顽强挣扎的痕迹。
沈芷兰坐在他对面,由那名叫做“青鸾”的女性暗卫帮着重新处理伤口。青鸾的动作熟练而轻柔,清洗、上药、包扎,一气呵成,用的显然是军中效果极佳的金疮药。骨折的右手腕也被重新固定,用的是特制的小夹板,比那玉尺不知舒适牢固了多少倍。
药粉洒在皮肉翻卷的左肩伤口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沈芷兰咬紧下唇,硬生生忍住了一声闷哼,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青鸾看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只低声道:“夫人忍一忍,这药效果虽好,初时却是有些疼的。”
沈芷兰微微颔首,表示无妨。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顾长渊。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模样,感受着马车每一次颠簸都可能牵动他内腑的伤势,她的心就如同被放在文火上细细煎熬着。
暗卫首领——顾忠,亲自驾着车。他背对着车厢,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沉默的山岩,但沈芷兰能感觉到,他那全副的心神,都系在车厢内主子的安危上。方才在荒庙前那瞬间爆发的悲痛与杀意,此刻已被他强行压下,化为了更深的沉寂与决绝。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窗外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又缓缓暗淡,似乎从清晨驶入了午后。山路愈发偏僻,人迹罕至,最终,在一片茂密的、几乎看不出路径的竹林前停了下来。
“到了。”顾忠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他跳下马车,掀开车帘。青鸾率先下去,然后和顾忠一起,极其小心地将顾长渊用一块厚厚的绒毯包裹好,抬了下去。
沈芷兰跟着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海,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宁静得仿佛与世隔绝。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角灰瓦白墙。
顾忠背着顾长渊,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引路。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却很快,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青鸾则紧随其后,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穿过一条被落叶和竹叶覆盖的、极其隐蔽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精致、白墙灰瓦的院落,静静地坐落在竹林环绕的一片空地上。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没有任何题字的木质匾额,显得朴素而低调。这里,便是“隐泉别院”。
院门无声地打开,一名穿着粗布衣衫、面容朴实如同老农的中年男子垂手立在门内,看到顾忠背上的顾长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与痛心,但并未多言,只是默默地让开道路。
顾忠径直将顾长渊背进主屋,安置在一张铺着干净被褥的床榻上。屋子里的陈设同样简洁,却样样精致,一尘不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草木清香。
“热水,干净布巾,还有我带来的药箱,快!”顾忠沉声吩咐。那老农模样的男子立刻应声而去,动作麻利。
青鸾则开始检查顾长渊的状况,搭脉,翻看眼皮,查看胸口的掌印,脸色越来越凝重。
“主上内息紊乱,脏腑受损极重,这掌毒……阴寒霸道,已侵入心脉边缘……”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若非主上内力深厚,强行护住心脉,恐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
沈芷兰站在床边,听着青鸾的诊断,看着顾长渊胸口那愈发清晰的青黑色掌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冰凉。心脉边缘……那是何等凶险!
顾忠死死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猛地转头看向沈芷兰,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夫人!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主上为何会与影阁之主对上?又为何……会伤得如此之重?!”
他的质问,带着一种沉痛的力度,并非怀疑,而是急于了解真相,以便应对。
沈芷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此刻隐瞒毫无意义,必须取得顾忠的信任,才能集中所有力量救治顾长渊。她简略地将国公府内阁主突然现身,识破顾长渊伪装,双方搏命,顾长渊为救她强行出手,最终两败俱伤的过程说了一遍,略去了自己使用“鸩羽散”和抢夺解药的细节,只说是顾长渊早有防备,暗中布局。
“……他是为了救我,才不得不强行催动内力,硬接了那一掌……”沈芷兰的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后怕,“若非如此,以他的机变,或许……”
顾忠听着,脸色变幻不定。他自然听得出沈芷兰话语中有所保留,但顾长渊拼死保护她的行为,以及她此刻毫不作伪的悲痛与愧疚,却不似假装。他沉默了片刻,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厉色稍缓,沉声道:“主上既拼死护住夫人,属下自当遵从他的意志。当务之急,是救治主上。”
就在这时,那名老农模样的男子端着热水和布巾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提着沉重药箱的年轻药童。
顾忠不再多问,立刻上前,与青鸾一起,开始小心翼翼地替顾长渊清理身上凝固的血污,尤其是胸口那可怕的掌印。当冷水擦过掌印周围泛青的皮肤时,昏迷中的顾长渊似乎感受到了刺激,身体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沈芷兰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抽,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顾忠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只是沉声道:“夫人身上也有伤,且稍作休息。青鸾,你帮夫人看看右手的夹板是否固定妥当。”
青鸾应了一声,走过来请沈芷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重新检查她手腕的固定情况。
沈芷兰的目光却依旧胶着在顾长渊身上。看着顾忠用银针小心翼翼地刺破掌印边缘的皮肤,放出少量漆黑如墨、带着腥臭的毒血,看着青鸾将一种碧绿色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仔细涂抹在掌印周围,试图遏制毒气的蔓延……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时间在紧张而压抑的救治中一点点流逝。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
顾长渊的状况并未明显好转,那青黑色的掌印虽然不再扩大,却也未见消退。他依旧深陷在昏迷之中,体温忽冷忽热,偶尔会因极致的痛苦而发出模糊的呓语,大多是关于边关军务,或是含糊地唤着“阿娘”,只有在极少数时刻,会极其模糊地吐出两个字:
“……芷……兰……”
每当这时,沈芷兰都会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握紧左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是更加专注地看着他,仿佛想用自己的目光,将他从无边的痛苦深渊中拉扯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不耐烦的嗓音:
“催什么催!老夫又不是你们家的驴子!那小子命硬得很,死不了!让我喘口气先!”
屋内众人精神一振!
顾忠立刻迎了出去:“鬼医先生,您总算来了!”
只见一个头发灰白、不修边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旧道袍的老者,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年纪,面色红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孩童,滴溜溜地转着,透着几分顽劣与精明。他手里拎着个脏兮兮的布包袱,身上还带着一股混合了草药、酒气和……某种烤鸡味道的古怪气息。
这便是顾忠口中的“鬼医”,江湖上脾气最怪、医术却也最高,行踪飘忽不定,与顾长渊渊源颇深的一位奇人。
鬼医一进屋,目光就直接忽略了所有人,精准地投向了榻上的顾长渊。他几步走到床边,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顾长渊的脸色和胸口的掌印,那玩世不恭的表情便瞬间收敛,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玄阴煞掌?还是老毒物亲自下的手?”他嘟囔了一句,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顾长渊的腕脉上,闭目凝神。
屋内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鬼医。
良久,鬼医才缓缓睁开眼,脸色凝重。
“怎么样?鬼医先生?”顾忠急切地问道。
鬼医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咂了咂嘴:“麻烦!真他娘的麻烦!脏腑移位,经脉受损,旧伤未愈又添极致透支,最要命的是这玄阴煞毒,已经沾了心脉的边儿……啧啧,这小子能撑到现在,还真是个怪物!”
他虽说得轻松,但话里的内容却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可能救?”顾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鬼医翻了白眼:“废话!不能救老夫来干嘛?看热闹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个脏兮兮的布包袱,里面赫然是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银针、小刀、瓶瓶罐罐。
“都出去!留个人给我打下手就行!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开始赶人。
顾忠毫不犹豫,立刻示意青鸾和其他人退出房间,只留下自己和……他看了一眼坚持不肯离开的沈芷兰。
鬼医也注意到了沈芷兰,目光在她受伤的肩膀和手腕上扫过,又看了看她紧紧盯着顾长渊的眼神,挑了挑眉,倒是没再赶她。
“你,去烧热水,越多越好!你,”他指着顾忠,“按住他,等下施针逼毒,可能会很痛苦,别让他乱动伤了自己!”
他又看向沈芷兰,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女娃娃,你坐远点,别碍事。放心,有老夫在,阎王爷还收不走这小子的命!”
沈芷兰依言退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顾忠牢牢按住顾长渊的双肩。
鬼医深吸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他拈起一根足有半尺长、细如牛毛却闪着幽蓝寒光的银针,对准了顾长渊心口附近的一处大穴,缓缓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