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笃木

3、无晴道有晴

　　放学铃响，大伙儿都忙着收拾东西，一周过去了，明天便是万众期待的星期六。

　　唐载文走过身旁，提醒了声：“明天早在烨烨外婆家集中，大伙儿放风筝。”

　　我点点头，心想这时节秋高气爽放风筝定然好，这次要放得更高，把飞毛给狠狠比下去！旁边的朵儿却摇摇头，“我明天有事不去了，你们去玩吧。”

　　载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问道：“朵儿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的样子。”

　　我想了下，“应该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她最近猛追台剧《绝代双娇》。”

　　载文“哦”的一声，又问：“回家么？”

　　我提起背包摇头道：“去外婆家，一块走吧。”

　　载文寄宿在我外婆家，他家离这里很远，他奶奶与我外婆年轻时是好姐妹一双。外婆坚持不肯让载文学校住宿，几番拉扯下，载文奶奶便依了外婆的意，把孙子打包送来了。我永远忘不了初次见他的时候，站在庭院中，他身旁是怒放的海棠花，朝我展颜一笑，笑容竟比艳阳还要灿烂，比海棠还要美丽。那时我便知道，这人注定是万千星辉下那颗最为璀璨的明星，可以用一个轻描淡写的笑容便掳住你的呼吸。

　　飞毛家也在附近，他一直住在孙婆婆家，除了偶然的回家探亲外，都没离开过。除去我俩恶劣的关系，我们真称得上地道的青梅竹马。想必我家就在外婆隔壁村，朵儿就略为远些，相隔了好几条村。而邓进唯、谢成毅他们家在其他镇区，平时就学校住宿，周末也会外宿一下，方便大伙儿聚会。

　　就像今天晚上一样，大家都聚在外婆家，围在天台剪裁着风筝。我手不巧，对工艺一向没辙，便在卢建宁身边帮着忙递递工具的，好让他成功做出两只好的风筝。

　　我偷偷瞄了下飞毛，他的风筝是三角对称型的，已经成了个大半。他突然站了起来，貌似要走开。我肚子里的坏虫还没冒起来，他便又走了回来，小心翼翼捧起风筝，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心虚地扭头望向别处。

　　飞毛将风筝交给成毅，“放在你这里先，我去个厕所便回。”然后瞪了我一眼，骂道：“满脑坏水！”

　　我颇感冤枉，手指头都没来得及动下，却要给他来骂。我不服气回顶：“狐假虎威！”

　　飞毛好像被刺激了下，平地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我得意地笑。载文和成毅却交换了下眼神，摇摇头异口同声道：“大问题啊大问题。”

　　我仰头望向秋季的夜空，星星闪烁得如一双双迷人深邃的眼睛。微风吹来，带着丰收的气息，轻易让人沉醉梦乡。卢建宁轻轻拍打我手背，吩咐道：“没有胶纸了，烨烨去二楼拿点过来。”

　　我蹬蹬蹬地跑下楼去，三楼梯间的灯不知何时坏掉了，光明隔着黑暗的一段，我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越过去。

　　滴答滴答的古老大钟重复摇摆着，我蹲在楼梯上，皱着一张愁眉苦脸。突然一双大脚丫出现在眼前，我抬头看见飞毛，立刻一副猫吞了屎的样子。飞毛瞥了眼黑掉的灯泡，了然地道：“怕黑？”不是疑问却用疑问句，气得我牙痒痒。

　　我伸手扯他，要求道：“带我过去，然后等我再带我过来。”

　　飞毛翻翻白眼，转头往下走，我立刻紧跟着他，其实也就短短5秒钟的路程。我往楼下跑，又不放心地回头喊道：“你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能走开！”他不耐烦地，“快点！”

　　我一连三阶地跑到二楼，在外厅柜筒中翻找着胶纸。外婆闻声从房中走出，“是烨烨吗？”

　　“外婆，胶纸放在哪儿呀？”我头也不回地问。

　　“烨烨啊，快来见见你姨婆，她今天刚从老家过来。”外婆拉拉我，一心想让我进房内。

　　我扭头匆忙一眼，隐约看见外婆房中坐着一个老妇人，灯光昏黄的瞧不清模样，只见她也往我这边看来，神色关切的。

　　“啊，找到啦！外婆我忙，待会再下来哦！”谈不清是害羞还是别扭，我抓起胶纸便跑。上楼梯时却听到老妇人在与外婆交谈，声音略显沙哑：“那个就是烨烨吗？”外婆语带抱歉，“是啊，那丫头没大没小的，都不懂得问候长辈一下……”

　　第二天清早，我们一行人便跟着外公，学着外公操兵时模样在他身后踏步，一路往市场走吃早餐去。外公是个军人，也是个老党员，打小便爱带着我们去菜市场老榕树头旁的濑粉店吃早餐。外公说，那里的早餐做了几十年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像得现在的社会，越是发展就越是忘本。外公一直唠叨着，时而赞扬，时而怒骂，三句都是离不开革命，离不开国家，更多的是对解放年代的回忆。

　　男孩子们都听得格外凝神，就连我从飞毛碗里偷夹了块叉烧，他都没察觉。这个我不像他们，对那些惨烈悲壮的革命往事，我总带着些惨不忍睹的心情，不太敢往下听着。

　　早餐完了，便是我们的天地！迎风放在风筝，满田野奔跑着，抓抓虫儿钓着小鱼，又或者满田地采着艾草，回家去求得外婆煎上一个香喷喷的青饼。静不下来做功课的心，哼着小船儿的歌谣，飘过蓝天白云。飘过草地池塘。

　　周末过去了，我却没有再瞧见那位姨婆，好奇问着外婆，给刷了顿皮肉之后，才得知姨婆早早回老家去了。这来又匆匆去又匆匆的是为什么呢，我到底没有琢磨出来，便给忘了。

　　最近的易朵儿变得很怪异，古怪又异常。

　　“譬如说，再也没有跟我抱怨五王子的暴行，也没有捏着我耳朵要我干这做那的，更没有茶余饭后啰里八嗦一大堆，反而整天呆坐着不出声响，神游天外唤她个半天才反应过来。”趁着早读过后，我跟大伙儿说着她的古怪近况，希望得出个解决方案来。

　　进唯大拇指摸摸嘴唇，嘿嘿贼笑道：“尼姑抹口红——动了春心！”

　　飞毛一掌拍下，进唯按着发疼的脑袋委屈地道：“真的嘛！你看班上多少女的这个模样，秋天是个发情季节！”

　　飞毛翻翻白眼，“闭嘴！我没有否定你，只是听着难受。”

　　进唯敢怒不敢言，我没好气地说：“朵儿不是，她上个星期刚刚渡过发情期了。”

　　成毅敛眉低声道：“家里发生事了吧。”

　　“她不肯说么？”载文问。我无奈点点头，“十问九摇头。”

　　宁表哥细细拉直我皱起的衣衫下摆，抬眼问道：“我给你的成语解释档案背诵好了吗？”

　　我暗叫不好，飞毛把手上的龙珠漫画摔在台面，冲口咒骂：“TMD烦！”然后转身走出班外，直到第二堂课间才见疯影，闪手却扔来一个纸袋。

　　我认准那上头朱红的“M”字，打开来一股香味扑鼻。进唯跑了过来拦住随即要走的飞毛，“哎哎哎，你去麦当劳了哇！怎么只有一包，我的呢？刚才哥可是够义气，两节都跟科任老师直着干，一口咬定你肚子作动蹲厕所了，差点给委派去茅坑陪你！”

　　飞毛推开他过分亲热的脸蛋，宁表哥却凑上前来，难以置信地笑道：“阿飞你刚才是去买汉堡了？哈哈，你以为朵儿是烨烨么，一个汉堡便能转阴为晴。”

　　载文笑眯了眼：“这可是大工程哦，要潜伏多久才能翻墙出校啊，两节课算是破纪录了！”

　　朵儿模样诧异的眨眨睫毛，最后一帮人你眼瞪我眼，都哄笑了起来。

　　“笑屁啊！我不知道反正就这样子!不准笑！”飞毛恼羞成怒，抡起拳头便要打掉那些刺眼的白牙。

　　我吹了个响亮的口哨，撕了半汉堡塞进朵儿嘴巴，奈何她樱桃小嘴，我唯有将一半的一大半再抽出塞进自个儿嘴中，口齿不清地埋怨：“你最近干嘛啊，我问你又不说啥回事。大伙儿都很担心呢！”

　　朵儿动动可爱的眼珠儿，有点莫名其妙：“没啥事啊，不都和平常一样？”

　　我怒，作势要打：“还装蒜？天天无精打采，日日心神恍惚，连门卫老王的狗儿都晓得你不对劲！”

　　她求饶：“好啦好啦，最近天气阴沉阴沉的，可能有点昏昏入睡了。”然后站起身子，向大家作了个经典清朝格格礼，那时候琼瑶奶奶的还珠格格流行非常。朵儿边行礼边清嗓子喊：“多谢皇阿玛！多谢令妃娘娘！”

　　最近天气的确阴沉，是不是该刮台风了？我做着函数题，分神猜想着。

　　成毅刚从教务处回来，走至门口便向我们扬扬手中的纸张，“学期中到了，大家按照这上面来重新调换位置！”成毅是我们班班长，一呼百应下，同学们都围了起来，忙着打听自己的新位置。

　　我早就厌倦这位置了，中间第二排，几个小动作便给老师瞧个一清二楚，没瘾！不过，就是不太舍得爽朗可爱的朵儿。

　　我推推朵儿，她却像是没感觉似的，愣愣地一直看着窗外。

　　“那里有什么吗？”我侧头望去，只见除了树木竹林，没什么特别的。

　　朵儿忽地转过头来，压低声音神秘地道：“你看那坟头上，有个人站着！”

　　我抬眼望去，果真见得一个婆婆，白发苍苍地站立坟前。

　　那是一座极大的山坟，坟墓呈弧形半包围。前面一块两米长三米宽拜祭的水泥空地，后方弧形的墙壁上面印着个红红的太阳，中间夹着两个突起的包状。这样的坟墓不罕见，我们这边山头多的是。据闻则徐中学原是革命时期的打靶场，专门处决死刑犯的场所，三边山头都是出名的坟场，而一年八班刚好对正这座极大的山坟，与之近距离相望。刚开始，班内女生们也是甚为惊恐的，晚自修都不敢往那边瞧。但时间久了，日对夜对的警戒心也放低了，慢慢习以为常。

　　朵儿比一般小女生胆子要大，但她现在语带兴奋的样子和眼内的异常狂热，竟让我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我喊了她几声，她并没有回应。不太正常了，我反手便是狠狠往她背上一拍！

　　她震了震，转身过来，双目无神地望着我，嘴角抽搐着笑，然后跑了出去。

　　我立即追了过去，只见她摇摇荡荡的跑得极不平稳，却灵空地跃过隔开山林一米多高的栏栅。我一路硬着头皮拼命追赶着，扳开拦截的栏栅钻了过去，心里头有些明白又有些懵懂。

　　待到她真的跑到那山坟面前，我心底凉了个透彻。

　　那个婆婆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周边风声很大，却吹不起她头上的一根发丝。朵儿歪歪头颅，对着我露齿一笑，便低头绞着手指，含羞带怯地道：“我来了，等很久了吗？对不起哦！”

　　我害怕地扯她衣袖，朵儿却自顾地解开校服上衫，露出米色的小吊带内衣，裸露的肌肤在阳光下居然泛着股黄黑气。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然后将校服盖在婆婆隔壁的空地上，跪坐着低头喃喃自语，表情掺着怪异。

　　我感到头皮发凉，但鼓起勇气走近朵儿，无论如何都要先带她回课室。

　　忽然小腿一凉，隔着裤管透过来的森冷！老婆婆睁开紧闭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满脸的沟壑皱纹纵横交错，发白的嘴唇蠕动着，就要开口说话，发出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叫唤。我死命挥动着脚，试图挣开那双冰凉的不断往上攀摸的手。耐不住心中极度的恐惧，我放声尖叫！

　　突来的一个爆粟，暖暖的口气喷在我脸上，“叫什么叫！你这野丫头，要吓死老太婆啊！”

　　我惶恐地直瞪着眼，表情僵硬又茫然。

　　老婆婆白了我一眼，一边草丛中取出个红色篮子，兜在怀里往四方忙碌摆弄着。又是符咒又是木剑的，像极电视上的天师作法。

　　不是鬼。我缓缓顺了顺气，心中像坐了极速飞车似的，颠倒万分颤抖不已。我试图去拉一旁痴呆状的朵儿，却被老婆婆大声喝住！

　　又来一个爆粟，老婆婆中气十足骂道：“你想害死她啊！她现在邪气上身，妄动会出大事，轻则缠绵病床，重则死于横祸！”

　　我一脸不安，身体被定了形般，老婆婆叹了口气：“看不到是吧，你看到那边躺着的鬼魂么？”她下巴抬抬指向朵儿跪立的地方。

　　我匆忙掠过一眼，连连摇头。

　　老婆婆哼哼两声，“是个长得挺有个性的男人呢，老太婆我要再年轻十岁，恐怕也让他给迷住了。没用的东西，连形魄都没有还敢出来混，找死！要不是怕你冲撞到我家孙女，我才懒得过来跟你瞎搅合，平白浪费我美好的休假！烨烨来，把这个抹上，头顶、十指和脚底，都要一一抹上。”

　　我接过老婆婆递来的金粉，不确定地问：“我认识你吗？你怎么知道我叫烨烨？”

　　婆婆撇撇嘴，“活该你受罪，连姨婆也不认得了！”

　　我思绪卡了下，停顿几秒，又重新连接起来，我想起外婆房中昏暗灯光下那双关切的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流淌下来，心脏像重新上了链的挂钟，滴答滴答地上了生命的轨道。我抱住姨婆，心情明明完全的放松，但眼泪鼻涕却停不下来，哭得稀里哗啦的。

　　姨婆温柔地抚摸我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可不行啊，如此小儿科便哭得这么凄凉……”

　　我从她怀中抬起头，哽声道：“姨婆，快救救朵儿！”

　　姨婆略为沉吟一翻便问我：“金粉都擦了吗？”我点点头，提起光着的脚丫，露出金光闪闪的脚底。

　　“好，”姨婆领着我走到空地中央，那里竖着把木剑，神奇地笔直而立，上面夹着张黄符，符上潦草地画着些奇怪文字。“烨烨听着，待会我会作法让那男鬼禁锢符中，你一旦看见符上笔墨消退，便立马将空符扯起，以最快速度一路奔跑回学校，将它扔入古井中。那里是则徐最为溢聚刚正之气的地方，可惜建了口古井，寒水压住了正气，否则又怎会让这些小鬼们作乱。”

　　“我不敢，姨婆！我不敢……”我惧怕地摇头，脸上青白交错。

　　姨婆严肃地道：“你不敢也得敢！否则你朋友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然后又缓了下口气，“姨婆我老了，走不快也跑不动，这次全靠你了！只要将空符扔入井中，让水化了它，朵儿便可恢复如常。”

　　我突然觉得好恨，这该死的鬼魂！为什么生命逝去了还要纠缠人世呢？我用力抹干眼泪，重重地点头。朵儿是一定要救的，否则谁也无法安生。

　　姨婆开始作法，风停止了流动，周遭感到闷热，背上一滴汗珠滚落腰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一阵阴风凭空袭来，直逼我眉心，然后迅速拐了个弯“咻”的一声入了符中。符中笔墨迅速消退，说时迟那时快，在它燃尽最后一点痕迹时，我握在手中转身就跑！姨婆在身后喊着：“一直跑，千万别停住别回头！”

　　我环着山腰奔跑着，感觉额间留下热汗，未到眉间，却转眼给迎面的风吹散。眼前的景色跳跃着，如同凝视着大珠小珠落玉盘。前面那个拐口，往下跑一段就到了山脚，出了栏栅便是初中部的厕所，厕所隔壁便是水井。

　　我略略稳了心神，还来不及呼一口安心气，眼前出现几缕青烟，勾出淡淡的一个轮廓。

　　类似一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渐为清晰。

　　我吓得刹住脚步，猛喘着大气。忽然又忆起，连忙抬步往前跑去。身体穿过薄雾时，感到通体赤寒。随即感觉左肩微重，泛着冰凉。我牙齿不受控地上下打颤着，害怕地将脸侧向右边。不料，竟硬生生对上一张惨白的面容！男子长得颇为清俊，眉目秀丽如画，此刻礼貌地点头致以微笑，可我心中只有惧怕，吓得连忙低头，双目紧盯着地面黄沙盲目奔跑。

　　他轻笑出声，缓缓得如上等的天鹅绒拂过，“你别跑，我不追就是了。”果然青烟消失了，但我不理，继续奔着。隔了会，又听见他道，语气不无失望：“丫头是给骗大的吗，还是我把戏过时了，怎么半步都不停下？别跑了，我冷。”

　　我一个劲的跑，右拐了便奔走于黄泥斜坡，长10米宽约2米。与北方嵩山峻岭大不相同，家乡一带多是草木茂盛、植被覆盖的泥土山，亦称黄泥山。山头不高，最为耸伟相比北方山群中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山也不挺拔，不陡峭，不崎岖，甚至也没什么特色，硬要比喻一翻的话，也算是高层中的果园。因为山上种满果树，有龙眼，有荔枝，有木瓜等等。

　　往斜坡奔时，浮在右侧的他狠狠地倒抽口气，似乎猜想到我们的意图，语气略微急促：“快快停住，你不能这么对我。你说朵儿，我没有要害她性命，我只是逗着玩玩。我不是恶鬼，我从来没有害过别人性命，都是别人伤害我！”

　　我甩甩头充耳不闻，他急了起来，伸手狠狠刺入我的左肩，修长的手指绷紧，如野兽的利爪！我还没有感到疼痛，涂着的金粉便发起亮光，没两下便给他弹了回来，落得个惨败。一路斜着狂奔下来，到了栏栅闸门处，我险险刹住身体，连忙从先前拔开的洞子里钻了出去。

　　男鬼似乎感到沮丧，有气无力地：“你们不能够这样对待我，我没有害人性命的想法，我还要投胎，下辈子还有等着我去找的人。”他顿了顿，“我只是心有不甘，那人坏事做尽，怎能没有报应！老天爷不惩罚，我惩罚他！”

　　忽然他飘在我跟前，定定看着我。细挑的眼眸带着碾碎花瓣似的哀伤，淡淡的嗓音似是申诉又似昵喃：“我也是个可怜人。”

　　我瞪着眼瞧他：“我不认识你，我只知道你伤害我朋友！”

　　他吃吃地笑，然后抬头望向蓝天，颈部线条如天鹅般优美。他低下头，神色温柔，像夕阳照耀下泛起阵阵涟漪的金色湖面，“不认识的人就不值得可怜了吗？真是无情的丫头啊。”

　　“咚”的一声，别误以为是瓜果落地的声响，那只是一张黄纸，尽管给我一路紧紧揣在手心。早就皱压成挤挤一个纸团，尽管以破冰的姿势投入水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么的微弱，却依旧能掩盖一个灵魂破裂的响声。

　　我双手紧紧扳住井壁，学着野兽张狂爪子的样子。尽管身体跟着气管急促地颤抖着，我依旧眼也不眨地瞪着井内，直觉告诉我这样子才是对的，它能拯救我的灵魂不被日夜啃噬撕裂。

　　黄纸很快被湿润、肢解，然后碎片漂向四方。水上化出一阵青烟，烟散后现出一副渐为透明的修长躯体。他闭上眼睛，我庆幸着，我心中恐惧那双碾碎花般的眼眸，或是害怕其中觅得忧伤，更是害怕见得憎怨。羽毛般轻盈白皙的躯体渐渐下沉，最后消失在肉眼中，化为虚无。

　　我久久不能回神，直至身后的姨婆轻触我肩头。我蠕动着惨白的唇，话句就要涌出喉间，姨婆移开视线，道了句朵儿还在墓地，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费劲离开古井，双腿竟似灌了铅般沉重，头脑也不灵活，直到见着了朵儿，神志才回来。

　　回到课室，大伙儿都很惊讶，背上的朵儿却睡得依旧香甜，红唇弯起天使微笑的弧度。

　　“我见到姨婆了，刚刚。”对上卢建宁疑惑的眼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如此说道。谁知他竟然大骇，扯着我来回打量一翻，毫无避免地看见我屁股的黄泥以及布鞋上的污迹。

　　“易朵儿是吧，是她惹得祸！”小表哥的大吼，使得我脑袋暂时的短路，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

　　卢建宁不管那么多，他狠狠一掌拍在朵儿桌上，好大的一个声响。然后对着睁着朦胧睡眼、一副懵懂迷茫模样的易朵儿，劈头就是咬牙切齿的一句：“你这惹祸精！不许再靠近我们家烨烨！”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房间里灯光照耀，营造出一个对自身来说极为舒适的睡眠环境，因为我怕黑。

　　可我睡不着，我只有睁着眼睛不断地想着，才能不被记忆中的缠藤绕住，那上面布满荆棘，会刺得我遍体鳞伤。我完全地释放我脑中跳跃着的小白兔，想想垂挂天幕的点点繁星，想想村庄田野的稻香蛙叫，想想沥青路上呼啸而过的夜车，想想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的劳作者……

　　想想又想想，直到累了，便睡了。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他本不该被魂飞魄散的，他没干过什么要给灭顶的坏事。只因姨婆对我的怜爱之心，只为给我未来崎岖的道路上铺上一块平滑的垫脚石。

　　他说对了，我是个无情的丫头。可是他又说错了，我并没有不觉得他可怜。

　　我只是不敢轻信他，我怕到了最后，更可怜的会是自己。

　　以后的日子，每当这样想着，我总觉得心痛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忘了呼吸。

　　是的，时间的灰尘会遮盖了记忆的光芒，让所有伤痕得以康复。但只要轻轻一触，那光芒会刺痛你眼睛，惹得你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别忙着拭去泪珠，否则手上沾染的灰尘会污了你的脸庞，到了最后，你会瞧不见自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