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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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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仍然是灵川收拾,玄肃本来想搭把手,被灵川推出了厨房,顺道还摸了摸他的手:“师父这手,可沾不得阳春水。我以前答应过师父,在一天便照顾师父一天,一言既出,师傅您就歇着吧。”
玄肃便倚靠在门框上看他收拾。
“事儿都办完了?”
“都结束啦!以后我和暮云就跟着师父,好好过日子。师父当年说想遍游山川,我们就一起去。”灵川一边洗,一边冲他笑,眼睛里全是希冀。
过日子,游山川,玄肃几乎快要陷进这美好的梦里了,手臂上的痛却让他清醒过来。
灵川是人,他是魔,人魔终究殊途,更何况他一出生便背负着最恶毒的咒,他是游荡在世间不老不死的魔,这生的枷锁困住他一世,他不敢放任自己的情愫,到头来只会变成捅向他心间的一把刀。
早知结局,不如不要开始。
玄肃离开了厨房,回了房间。方才念清理咒的时候手臂就一阵刺痛,此刻一看,果然多了一道伤。
一万年前,魔族和人族曾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只是生活习惯不同,常有摩擦。魔族虽有法力,但心智简单,人族虽工于心计,奈何没有灵力。
双方各有不满,小打小闹不断,眼看就要升级成一场大战,神族出来调停。
两族划江而治,这江,魔族称为灵江,人族不愿与其用同一个名字,便称之为灵川。
人族魔族不可逾界,然而总有在人族待不下去的人类,和向往人类世界的魔族。于是江两岸各有一个灰色地带,两方首领都默许了它的存在。
只是,魔族若在人类地界使用咒术,必遭反噬。人类若在魔界诞下子嗣,必遭诅咒。
很不幸,玄肃两条都占了。
咒术反噬也有轻重,若施咒时无人,比如收拾房间搬棵树这类,大概也就多一道疤的程度,施咒时看到的人越多,涉及的人越多,反噬越严重。
玄肃身上一半流着人血,肉体凡胎能感受到的痛他都能体会。
只是知晓自己不会死,用起咒来才不管别的。
灵川进屋的时候,玄肃已经躺下了。
烛光把他的脸映得很柔和,灵川盯着这张脸,入了迷。
那年他身为太医的父亲知晓了一桩宫廷秘讳,连夜带着全家逃出城去,逃到灵川边,就被杀手赶上了。父亲塞给他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让他逃往灵川镇上,进了镇子就安全了。
他彼时才十岁,平日里只看医书不曾习武,没跑多远就被暗箭放倒。正以为就此绝命之时,一个白衣男子路过,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杀手。
那男子生得好看,声音也温柔,他把人扶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灵川不敢说真名,只摇头。男子想了想,在灵川边捡到的小孩,干脆就叫灵川吧。
于是灵川带着啼哭的婴儿,跟着他回了家。
男人叫玄肃,住在灵川镇上。灵川拜他为师,想找他学武。玄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只是从镇子上找了个赋闲的武举人教他功夫。
至于那婴孩,玄肃又找了个老妈子和奶娘带着,自己每日出门溜达,当个甩手掌柜。
灵川从婴儿襁褓中找到父亲留下的一张纸条,让他保管好这襁褓,等待燕王的消息。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里,婴孩长成了只会笑和哭的傻姑娘暮云,玄肃出门闲逛的时间渐渐少了,他经常跟暮云讲些天南海北的故事,每次听他说话,暮云就能安静下来。
他也不再只是旁观灵川练武,偶尔教他画些鬼画符,说是关键时刻能保命,但只能用一次。
他说什么灵川就信什么,认认真真跟他学了。
少年从十岁长到二十岁,最绝望无助的时候,都是玄肃陪着。
他们在灵川镇待的十年,已是他目前半生的时光。他甚至希望,燕王永远不要找来。
可惜事与愿违,初冬刚下第一场雪,他便在镇口的树干上看到了燕王的人留下的联络记号。
告别那日,他给玄肃磕了长头,许诺自己定会活着回来孝敬他。
玄肃站在雪地里,背对着他,乌黑的长发上沾满了雪花,他只挥挥手:“去吧,既然选择离开,就别再回来了。今后,我也不再是你师父,就此别过吧。”
直到走,玄肃都没回过头。
玄肃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睁开了眼睛。灵川眼神清明地和他对视。
“师父,你真好看。”玄肃扭过头去,不理他。
灵川乐呵呵地想,师父真可爱。
秋天的时候,灵川锄了院子里的杂草,买来一堆乱七八糟的种子种下。
玄肃的房里也增加了一张床。
转眼到了除夕,灵川已经跟邻里混熟了,一条街的街坊都知道那沉默的美男子家里多了两个人。小院里挂了满院子灯笼,红红火火的。
玄肃白日里去了父亲那里祭拜母亲,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隔了老远就看见,一整条街就他家最亮。
推开院门,饭香四溢。玄肃刚从凄清的魔界回来,一下子被人间烟火扑了满怀。
他难得走到供桌前,认真拜了拜人间的神明,祈求这两个凡人的平安顺遂。
这夜,灵川和玄肃坐在院子里闲聊。
“师父,等到开春,我要和暮云进京一趟。师父你也来吧。”
他看玄肃没吭声,以为他生气了,忙补充道:“会回来的,师父。暮云现在是册封的公主,回去是参加个仪式。册封之后请个旨,她就和我们出宫啦。”
这些年灵川在做什么,玄肃其实知道。
他放了一小缕灵识在灵川身上,想着自己第一次救来的人可不能轻易就死了。谁知这少年原来胆大包天,竟想跟皇权讨公道。
宫里的贵妃生下了女胎,偷偷用不知哪里抱来的男胎替了。那女胎本来要被灭口,当时的太医萧仁怀不忍心,假装将她投了水,其实放在篮子里顺水漂下去了。等出了宫,在下游拦截,女婴已被冻坏了,脑子就此落下毛病。
萧仁怀知道他们这些参与此事的人定会被灭口,连夜带着家眷远走,却也没逃过被杀的命运。
萧仁怀的长子萧槐安趁乱抱着婴儿逃到了灵川镇附近,被玄肃救起。
当年那个替子已成了太子,燕王的母亲在宫里听说了这桩密辛,和燕王筹谋数年,趁着老皇帝一病不起的时机,联合反抗贵妃专政的大臣们逼宫,再抬出暮云这个人证,她身上有和贵妃一样的胎记。
一场凶险的政权交替结束,老皇帝临死前传下圣旨,传位与燕王。那小小的灵识在萧槐安拿剑刺向贵妃的时候震颤了一下,那狠厉的模样玄肃从未在他身上见过。
燕王上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恢复暮云的公主身份,意在提醒众人前朝贵妃的用心险恶,彰显自身继位的名正言顺。
灵川想,暮云有了公主身份,以后若是没了自己,也不用担心被人欺凌。
“去吧,为师也去京城瞧瞧。”灵川高兴得立时就想去收拾行李。
等办完了事,已是暮春三月。
三人溜溜达达来到江南。江南水乡富饶温润,暮云很喜欢。他们便决定在这里多待一阵。
坐在小船上游河,玄肃无骨一样斜倚在船舱,一手拿着刚买的酒。灵川坐在他旁边,暮云在船头看热闹。
游至河心,灵川忽然凑过来吻他,他一晃神,酒瓶差点没拿稳。他活了三百多年,第一次有人这么大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作何反应。
那灵川还舔了舔嘴唇,回味到:“师父,你的嘴真软。”玄肃一巴掌拍过去,灵川没躲,受了这一掌,反正他师父也不会打多重。
他继续没脸没皮的说:“师父,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一辈子,灵川的一辈子,还剩下多久呢?
就算他活到耄耋之年,那之后呢?茫茫人世,他又是一只孤魂野鬼。
玄肃饮了口酒,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初遇师父是在灵川镇,这些年师父皮相都不曾有变,我一直想问师父,师父莫不是魔族?”
玄肃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你知道?那你可知我的年岁?”
灵川摇摇头。
“捡到你那年,就已三百岁了。臭小子,按人类辈分,我可是你祖上的祖上了,你还对我大不敬。”
“师父可别诓我,在魔族,三百岁是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魔了。”
“既知道,还跟我说什么一辈子。”玄肃心里想着,没说出口。
玄肃的父亲是魔族的一个小首领,救了逃到魔界的一个女子。两人相爱,那女子深知自己寿数不长无法长久陪伴,便执意要生一个孩子。可是这孩子刚出生就被族里大巫下了长生咒。
他将不死不灭,与天地山川同寿。除非有人族肯为他牺牲,自愿坠入魔族终年不熄的赤焰山,那人族将从此在人间无迹无踪,无人记得,包括玄肃。由此,玄肃才可变为凡人,拥有凡人的生老病死。
玄肃自知无望,向来远离人间情愫。只是这小子,果然是个无法无天的混球。
不知是不是这江南风景旖旎,或者是玄肃唇上仿佛还在的柔软触感,玄肃想,不然再破一次例,就遂了这臭小子的愿,等他百年之后,百年之后...
玄肃发誓再不救人了。
当晚,得寸进尺的灵川抱着枕头跑到了玄肃床上,缠绵间,玄肃一遍遍用手描着灵川的眉眼,鼻,和唇,像是要深深刻在心底。他睁着眼,感受着每一分痛楚和欢愉,听灵川情到深处,呼唤的每一声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