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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化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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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鹰不知道它是一只鹰。
有这种想法也很奇怪,一只动物怎么会有自己“是什么动物”的疑问。
可是它却有意识,好似从前是人一样。
姑且称它是“鹰”。
鹰看着自己雪白又毛绒的身体,羽毛都还没有长出来,只有一些细小的绒毛挂在身上,像一只秃了的鸡。
应该是某种鸟类,有翅膀,不知道会不会飞。毕竟不会飞的有翅膀的动物实在是很多。
它认得出和它在同一个窝里的是燕子,白色的前胸,颈背部是好看的蓝黑色,面部还有像话梅一样的栗红色点缀。
燕子的尾羽和翅膀都已成形,显然已经快成年,估计马上就要离巢独立生活。
那它呢?变色燕子吗?
燕妈妈噙着食物回来了,将孩子们都喂了一遍后不知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
随后孩子们都飞走了,燕妈妈又“啾啾啾”地和它说了半天话,可是鹰很奇怪,鹰听不懂。
怎么回事呢?它明明也是“鸟”,怎么会听不懂同类说话?
燕妈妈见唯一剩下的这个长得不同的孩子不说话,也不动作,喂给它食物也不吃,只当这孩子是个傻的,况且明显就不是它的崽,不知为何出现在它的窝里。
燕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如今它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扔下寻来的食物也飞走了。
鹰看着窝里那些虫子蜗牛昆虫,实在是下不了嘴。潜意识告诉它,它不是吃这些的。
只得恹恹地将脸埋进翅膀里,还好现在他还不是很饿,还能挨得住。等想些办法下去。
这窝实在是搭的太高了,看样子应该是在什么大户人家的屋檐下,毕竟这建筑的用料和颜色都不像普通人家的规格。
姑且不提它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它只是一只翅膀都没长齐的小鸟,要怎么从这个高度飞下去呢?
晚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窝已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连屋檐都没办法挡住这猛烈的大风。呼啸声从耳边划过,像是长着大嘴的猛兽要将他吞噬。
雨滴渐渐从天空落下,不过多久就变得密集如织。狂风夹杂着暴雨,如同一枚枚银针射进窝里,终是将鸟窝打得七零八落。
“啪嗒”一声,它掉了下去。
翅膀还没成熟,它用力挥舞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甚至无法给自己形成缓冲。
肚子着地,渗出一些血迹。
完全没有了遮挡物,雨水猛烈地打在鹰幼小的身体上。
鸟对痛觉的忍受程度似乎很高,肚子上裂了个口子竟也觉得不是很痛。血水已经顺着雨水将绒毛染成脏脏的红色,连带着带走了身上的温度。
身体逐渐失温,它却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更没有办法将自己挪到墙角去——那边还是干燥的,好似也吹不到这么大的风。
不是吧,它还没搞清楚它是什么,就这么死了吗?
燕子窝从年前就已经筑上了,母燕一点点衔了泥土和树枝回来,又在里面孵了小燕子。燕舞新春好兆头,李俶便也没有命人去拆,希望这一年依旧国泰民安。
若是能万事顺意……那便更好了。
况且每天听到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倒也有一番风味。
李俶低声咳了两声,脑袋沉的发晕,却还坚持持笔批着奏折。
“陛下,您都多日没有休息了,还是要保重龙体啊……”
宦官出声关心道,李俶却置若罔闻,没人发现他连拿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墨汁在奏本上划出一道细长又扭曲的长线,是他刚才没拿住笔摔上去的。
李俶蓄力提笔,在长线下添了几字,假装是提了些意见又被自己否决,要将文字划去。
谁又可知,他不敢睡。
一旦睡着,那些掺杂着血腥与杀戮的噩梦就如巨浪般涌来将他淹没,压得他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幼弟吐血与倒地的画面要在梦境中重复上演一遍又一遍,好似要把这些画面用火烧铁烙印在他灵魂中一般,带来无尽的苦楚与疼痛。
可是不需要这么做,他已经忘不掉了。
他的双手接住了倒下的身躯,沾满鲜血,但那不是他的血。
李俶再次轻咳了几声,他试图压抑那些声音,不然太医又要拎着药箱闯进来,在他耳边来回说些废话。
是他不想保重龙体吗?
是的,他不想。
这次掌中映出些血迹,李俶悄悄拢了拢袖子,将那些血迹掩去,又将擦了血迹的帕子扔进一旁的火盆里。
冷风从半开着的窗口灌了进来,同时带进来了一些雨水,屋内地龙很足,一时半会还感觉不到冷。
“陛下,要关窗吗?”
宦官自是拿陛下没办法,又不敢过多劝说,毕竟这些话语在这几个月里实在说了太多遍,他知道陛下早已不爱听了,没降他的罪已经是仁慈。
他不敢看李俶,只得时刻盯着外头阴沉不定的天气,一旦有一丝变化便打算趁机找陛下搭话。
李俶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没有抬头。仍是一副专心批奏折的模样。
那便是要关。
宦官小跑着去关窗,头刚探出去看看屋檐打湿的情况,便“哎呦”一声。
“怎么了?”
“燕子窝掉下来了,不过还好那些燕子应该都长大了,想必都飞走了。”
这一刻,李俶那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身体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也不顾宦官的惊呼,果决地开门。
“哎呦陛下,外头冷,可不能出去啊。”
李俶仍旧充耳不闻,他也只是走出了几步,鬼使神差的,他一眼就看到那只躺在雨水里,被污水染湿的红白色的小家伙。
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死了没,是从燕子窝里掉下来的?原来有这只吗?
宦官问:“是燕子吗?”
李俶捧起那团小小的身影,戳了戳它未成形的翅膀,尚有温度。
“不,是鹰。”
鹰听见了。
鹰知道了原来自己是鹰。
太医心道天知道这大晚上的,天子喊自己过来只是为了救一只鹰,而且看上去刚出生没几天,连毛都没长齐也没开始变色!
他还以为陛下终于想开了要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愿意吃药了。
还好鹰的伤势不重,只是肚子着地的时候稍微摔裂了些皮,这才渗了些血,摸上去没有骨折。加上有些失温。
稍微保暖一下应该就可以了。
“它会觉得痛吗?”
李俶摸了摸鹰毛茸茸的小脑袋问道。
“臣不知。”
“好,你下去吧。”
太医斗胆又啰嗦了一句:“陛下您的病……”
“下去。”
太医哆哆嗦嗦地滚下去了。
忘记问它吃什么了,李俶突然想起,但又不好再让太医滚回来,只好让人先煮了些米糊过来。
鹰虽然睡着,或许是昏迷了,嘴巴却不停,一勺一勺吃的很快。
李俶竟觉得自己内心也被填补了几分,干脆用布帛给鹰团了一个窝,放在砚台旁陪自己工作。
看着鹰起起伏伏的小小胸膛,难得的睡意如潮水般涌来,连眼皮都开始打架,趴在桌上睡着了。
难得的一夜无梦。
鹰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暖暖的,肚子也好像被填饱了,心情不错。
它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自己好像站在谁家的桌案上,是被捡到抓进来了吗?
正要试着叫唤两声就被人捂着嘴连带着脚下的布帛一起端走了,直到远处才开口说话。
宦官一直盯着这边的动向,看到鹰醒了立刻眼疾手快把它揣走。
“小祖宗,别叫,圣上好不容易睡一觉,别把人吵醒咯。”
鹰感到很奇怪,他听不懂燕子说话但是听得懂人说话,这正常吗?
这是被皇帝捡走啦,那还挺厉害的。
鹰知趣地点了点头,一副“交给我吧”的眼神。
但李俶还是醒了,发现桌上东西少了,皱着眉正要开口询问。
宦官适时又把鹰端了回去。
“在这儿呢陛下,这不是怕这小东西饿了,奴才正要带它出去喂食。”
“不必,朕亲自来。去准备些它该吃的东西来。”
宦官端了一碗的昆虫上来。
鹰嫌弃地站到李俶手指上,誓要与这些恶心的东西拉开距离。
于是宦官又端了一盘生肉上来。
鹰睁大眼睛看向他,我牙都没长齐你让我吃这个?而且生的能吃吗?忍不住又往掌心挪了挪。
鹰的眼睛确实很大,感觉两只加起来都有头那么大了,一副疑惑的小表情实在是可爱。
李俶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脊背,倒是挺硬的,没有想象中柔软的触感,估计等毛长出来就好了吧。
鹰惊得转身,伸嘴啄他的手指。
别随便摸我!
莫名的,李俶竟然觉得能听懂鹰说话,伸着手指任由他啄,同时忍不住笑出声。
宦官顿时有种“自那位出事以后再也没见过陛下这么笑过”的欣慰感。
“去吧,熬点小米粥过来。”
时间久了,李俶也摸出些门道,鹰不喜欢虫子,不喜欢生冷的东西,喜欢吃人的食物,特别喜欢他碗里的,他吃什么都喜欢从中啄两口走。他喝什么也喜欢把头探进去洗个澡,导致他现在都不敢喝点茶啊汤啊什么的,只得喝白水,不然鹰得把自己搞染色了。
他干脆让饭菜增点量,吃饭的时候夹几筷子给鹰,不知不觉间连自己的饭量都增加了。
太医很是欣慰。
鹰也看出来这人实在是敬业,每天除了上朝就在处理公务,晚上连觉也不睡,熬得眼下暗黑一片,还时常咳嗽。
李俶估计是觉得鹰看不懂,几次咳血也都没避开他的视线。
鹰觉得此人实在是太不听话了,人类本来就没多少岁数可活,再这么熬下去,又能有几年?
这皇帝就是这么当的?再爱国爱民也不该如此燃烧熬尽自己吧!
但是鹰不会人语,不知道怎么劝说。
鹰长得很快,一个月已经长出些飞羽可以进行低空飞行了。指从桌子上飞到李俶的头上。
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身上长出些黑褐色的羽毛,逐渐能看出日后的英姿。
这日太医例行来把平安脉,叹着气离开,鹰知道人还是不听话,不肯让太医配药,更不肯吃药。
他飞到李俶头上长啸一声,随机又喳喳地叫唤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跟嘲讽他似的。
同时用嘴拽着李俶的头发往太医那儿带,李俶今日未束冠,头发好拽的很,不一会就被它弄得一团乱。
宦官吓得赶紧去捞鹰,却被李俶伸手阻拦。他去摸头上胡闹的鹰,又被鹰躲开。
“你是想让我认真治病?”
鹰“啾”了一声,算是回应。
可这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李俶自己知道他治不好,干脆不费劲去喝药。
鹰见他无动于衷,明明知道自己什么意思还装傻,便直接动嘴啃了起来。他现在喙也锋利了,要是真的用力怕是要见血。
李俶真是怕了它了,赶紧一把抓住鹰,把它从头上拽了下来,同时带下来几根乌黑的长发,显然是鹰拔的。看来它是真的气急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乖点。我吃还不行吗?”
太医感激涕零地抓药去了。
鹰生气地飞到院里自己玩,随机找了个树把自己藏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想理这个人了。
“陛下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小东西,为何不给它取名?”
“不了,鹰终究是要回归自由的,取名等于给它上了枷锁。”
李俶走到院中,将他的手臂伸出。
树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鹰不情愿地飞了出来,落到他的手臂上。即使爪子已经长长,像一个大大的弯钩,它却抓得一向不是很用力,不会将人抓疼。
“况且你看,它这模样,也不需要熬鹰。”
这样不行,鹰还是要回到自然中的,如果一直让他这么养着,真的失了野性,以后怎么独自生活?
李俶开始有意将鹰放养,让它去抓野生动物,让它去自己觅食,但是鹰太依靠他了。鹰抓物失败停在他的肩头,用已经长齐羽毛的头蹭他的脖颈,他又会止不住心疼,会拿出食物喂鹰。
况且有鹰在的时候,他的心脏确实好受很多,不会再经常一抽一抽的痛,连咳嗽吐血的症状都好了许多。
甚至睡眠都回来了,不会再做那恼人的噩梦。
鹰会直接睡在他的枕边,用身体靠着他的头,这样似乎会很有安全感。
尽管鹰有时候也挺凶的,在他看奏折时间过长的时候,会将奏折直接叼起扔到一旁,或是将那些破纸撕个粉碎,再在桌上来个滑翔,将那些扰人休息的破东西一股脑儿全滑到地上去。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养了只脾气不好的鹰,鹰有时候还会故意在上朝的时候飞到门口乱叫。
但是陛下溺爱,大臣们也拿它没办法。况且陛下也没有关着鹰,就仍由它这么在宫里飞来飞去。鹰随时想走都可以走,但鹰没有走。
这样不行,李俶下定决心抛弃鹰。
鹰不能再依靠他,他也不能再依靠鹰了。
终归是要分离的。
再第不知道多少次将鹰关在门外失败后,李俶决定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门外的鹰叫得实在是太过凄惨,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开门,放鹰进来,鹰一股脑儿撞进他怀里不肯离开。
鹰似乎知道只要它卖惨,人就会心软。
李俶摸着鹰的羽毛对鹰说:“明天带你出去玩。”
他们坐着马车行驶了整整一天一夜,来到一处大草原,李俶觉得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放走鹰,它应该找不到回家的路,况且草原才应该是它的家。
他忍着心口的阵痛以及喉间翻涌上来的血腥气,用力将鹰扔了出去。
“滚吧!真当朕有那么喜欢你?你不过是一个畜生罢了!只不过是一个玩物,趁我现在还不想杀了你,快点滚吧!”
鹰知道人不是真心的,因为它看到了人眼中的泪水。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又向李俶飞过去,可身旁的侍卫举起弓箭对准了它。
等流箭划过身旁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人可能是真心的,人是真的不要它了。
但那些弓箭显然没有认真对准它。
耳边呼啸而过一支更加快速的利箭,可那支箭不是对准它的,是对准李俶的!
按照人现在的身体状况,绝无可能躲过这一箭,人显然是必死无疑!
鹰毫不犹豫挥动翅膀以它最快的速度迎了上去。
当利箭穿过翅膀时,鹰突然想起当年他也是如此持剑站在皇兄面前,满身血污地倒在皇兄怀里。
怎么,原来他是轮回转世了?
真的成为鹰了?
倒也是不错。
就是这怎么好像也没从地府走一遭,好像也没喝过孟婆汤,这一下子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这是正常的吗?
“李倓——!!!”
鹰从空中掉了下来,又看到皇兄向“他”跑来,似是要接住“他”坠落的身体。
鹰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回应,却什么都没有说。
等李俶赶到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片草地,没有看到鹰,也没有木箭。杂草长的已有一尺高,他扒了扒草丛也没有看到任何血迹。
李俶肯定他没有找错方位。
鹰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消失在这世间。
是否应该后悔。
帝王双脚一软,直愣愣地跪了下去。远处的随从侍卫不敢看主子,哗啦啦地也跟着跪了一片。一时也无人敢上前劝说。
李俶向来是冷静又克制的,一方面他要平定内乱,又要抵御吐蕃侵犯。既是帝王,便要在所有选项中选出针对目前形势发展的最优解,抛开一切因个人产生的犹豫心理。如果不能很好地克制自己的感情,恐将陷国家于水火之中。
另一方面他的感性好似随着那个人的离开,已经被损耗殆尽,剩下的不过是一副人肉躯壳,每天麻木地处理着一切,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大脑思考起来,他还未实现天下大同,盛世太平,如何守住同那人共看山河的约定,又怎敢倒下……可是除了那人,任何事物都再也激不起他的一丝感情波澜。
直到鹰的出现。
鹰确实很奇怪,它好似听得懂人说话。甚至比曾经后宫那些妃子养的狸奴?都要乖巧听话。
起初鹰还是小小的,不会飞,只能由李俶揣着走。也没有长出锋利的喙爪,就像只普通的雀儿。
李俶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摸摸鹰的肚子,鹰以为是要带它走,便会乖巧地站到手指上,李俶不动,还会歪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他。
好似在说:不走吗?
李俶就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摸摸鹰毛茸茸的肚子,那里的伤已经彻底养好,只剩下白色的绒毛。
后来鹰长大了,羽毛和翅膀变得光滑有力,胸前已开始长出黑白色的纵纹。却还是不喜欢自己走,老是要李俶带着,手指已经容不下它的身躯,只得站在李俶的手臂上。
李俶常想,鹰哪有那些臣子说的那般顽劣?
但是老是这样也是不行的,他不再给鹰当人形木桩,他要强迫鹰自己飞。
他一直念叨着,鹰还是要重归自由的,同所有其他的鹰一样。
于是鹰被迫学会使用翅膀,倒也从中找到一丝乐趣,每天就在宫里到处乱飞,但他也不会破坏宫里的生态。
人们对鹰这种猛禽还是持有敬畏之心的,但既然是陛下养的,便无人敢多说一二。
鹰不会去抓别的鸟雀,也不会去池塘抓青蛙,更不会去角落里抓老鼠。每天不是在宫中盘桓,就是躲后花园哪个树林里和人玩捉迷藏。
当然最喜欢的位置还是李俶的桌上,那个砚台旁。
在李俶又忘我工作的时候一爪子踩进砚台,将桌面上一众卷轴奏本弄得一团糟,再将纸张撕得粉碎,美其名曰磨嘴。
李俶仍有些溺爱,嘴上说着教训的话,手里还是拿着帕子帮鹰洗净爪子。他还是觉得鹰可爱的恨,那看似捣乱实则暗藏关心的小动作,简直和他的幼弟一模一样。
那人也总是不说实话,老是做一些惹人注目,给他带来小麻烦的事,但最终都没有什么太坏的结果。就像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让他又恼又无可奈何。
心脏又开始一阵阵的抽疼,那些美好的回忆伴随着上演无数次的噩梦像阴魂不散的背后灵,总是跟随着他,挥之不去。
李俶将鹰抱在怀里,摸着鹰光滑又温暖的羽毛,这才堪堪平复躁动不安的情绪。
他又想,倓儿既然说了来世想做一只鹰。
会不会就是呢?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幼弟刚走不过百天,就让他捡到了这只鹰。
李俶仗着鹰不会说人话,也无法告密,对着它说了许多平常不敢对外人说的话。从小时候的故事,到对弟弟的抱怨种种,苦衷种种,甚至提到那些到最后都没说出口的情愫。
鹰其实能听懂个大概,也只是觉得你们皇家真是复杂,连不伦恋都搞出来了,却也没有觉得有多不正常。
兄弟相依为命,经历了磨难和考验,彼此成为互相的依靠和支柱,好像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李俶还是有秘密没说的。
他在太极宫建了一个暗室,是在赏宝会后命人加急挖出来的。
他在里面藏了一个宝贝,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一件珍宝。
鹰除了自己出去玩,几乎是形影不离跟着李俶,李俶几乎不会特意赶走他,但是也有例外。
那就是他去暗室的日子。
那个暗室是用厚重的石头封口的,如果不是使用内力,常人几乎无力推开。
李俶作为一介武功尽失的普通人怎么能打开呢?
自然是靠蛮力。
只是他身体渐弱,李俶知道他终将有一日打不开这扇门,到了那一日便算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
每当此时,李俶便会把鹰扔在门外,鹰自然是没力气打开门的,只能独自生着暗气。
李俶也不敢多贪妄,每每只是看上一眼便从密室退出,只此一眼就已耗尽他的全部力气,每次都要大病一场。
鹰不懂,这是图什么?里面难道藏了什么会让人消磨精气的邪祟之物?让人欲罢不能,哪怕日日吐血也要隔段时间就去瞧上一眼?
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李俶!
鹰无师自通知道了帝王的名讳,明明周围根本无人敢直呼帝王的大名,可他竟然知道。
等哪日它得想办法进入密室把那邪物毁了。
但终究还是不行的。
不知到底是鹰依靠着他,还是他依靠着鹰。他似乎在鹰身上寻到一丝慰藉,逐渐忘了那个人。
李俶想,终究还是不行的。
在两边思维极致的拉扯下,李俶还是决定将鹰放走。回到它最该去的,最自由的地方。
可是当鹰消失的时候,他后悔了。
世间纵有千般留恋,万般不舍,当一切真的归于虚无,谁又是真的放得下。
石板路上斑驳的苔痕正悄然漫过新痕,春天的枝桠早已从树杈上满头,他似乎还听到刚学会叫喊的鹰在枝头上蹦来蹦去,发出尖锐的叫声,像是在朝他炫耀。
每一个角落都有他们的痕迹,不管是李倓的,还是鹰的。给幼弟新扎的毽子还躺在他的桌案下,曾经被鹰不知从哪儿发现叼了出来,玩腻了就一直扔在那里。
李俶不敢回去了,明明那里是他的家。
但是只有他一个人的,那也叫“家”吗?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那里装的是鹰的羽毛。鹰换毛很快,他总是在各个角落里梳理他的羽毛,理下来的羽毛如同雪花般簌簌而落,李俶干脆拿了个盒子专门装起来。外出的时候就挂个布袋收集起来,等回去了再装进盒子里。
现如今布袋里也什么都没有,那些长短不一的羽毛随着鹰的消失也一同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这一切只是他的一场梦?
李俶强压下胃里翻江倒海,身上一阵一阵的胀痛,好似血液都倒流,冲进他的脑子,要将他撑破。
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就有人骑马疯了似地往这儿冲,侍卫连忙起身将人拦住,却抵不过马的奔跑冲撞,还好仔细看到那人穿了凌雪阁的衣服,没有更加阻拦。
“阁主,有急信。”
凌雪阁弟子几乎是大口喘气着将密信奉上,马儿已经累瘫在一旁。看得出是非常紧急之事,信几乎是尽最快速度送来的。
李俶一时也不顾什么帝王威严,跪着一把夺过信件,主要他现在全身无力,也实在无法起身。
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甚至墨都没干就被人装进信封里,几个字本就潦草加上晕染在一起,差点认不出。
可写的正是李俶最怕的那件事,他一下子反应过来,也顾不得脚下使不上力,爬着就要回去。
宦官赶紧过来将他扶起,蹒跚着将人扶上马车。顾不得休息,李俶立刻发号施令:“速速回宫!”
那信上赫然写着:
建宁王出事 速归
李倓这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地府了,倒是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才对。
前面肯定是将他漏了,才让他带着记忆重生成了一只鹰。
成为鹰没有什么不好的,没有枷锁来去自由,只是皇兄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好像都有点问题。
怎么整得比他还要狼狈?明明死的人是他吧?
李倓走过忘川,这里不似想象中的阴森幽暗,岸边的彼岸花开得绮丽绚烂,心中的不安已经消减大半。
就是除了他怎么没有别的鬼?
不对,他怎么还是人的模样。
李倓看到河中的倒影,分明是他生前人的模样,连衣服都没变。但他上一世是鹰,怎么会还是个人的躯壳呢?
心中有疑却没有迷茫,他顺着路走到奈何桥旁,准备向孟婆讨一碗汤喝。
“年轻人,倒是挺痛快。”孟婆展示了后面几鼎锅,“说吧要哪一种。”
李倓疑惑:“这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就是味道不太一样,地府也要讲究变革嘛,不能老是搞那一种口味,鬼都要喝腻了。哦你要酒味的话也有。”
“……那倒不必了,给我最普通的就行。”
孟婆舀了一碗给他,李倓毫不犹豫地接下,仰头就要饮尽,却被孟婆拦了下来。
“你难道就没有挂念之人?”
“有。”李倓回答地很果断,他想到了俯在案前呕心沥血又殚精竭虑的兄长,低头呵了一声,“但人身既死,考虑那些又有何用。”
“呵呵你倒是看的透彻,却有人看不透,千百日辗转反侧深陷其中。”
孟婆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摔至一旁,汤水洒了一地,又很快和泥土融为一体。
李倓不解,却听孟婆向空中大喊一声:“姓崔的——你搞错的那个人来啦——”
判官从天而降,缓缓落在地面。
他手指生死簿翻阅了半天才点头,说道:“确实是你。”
李倓疑惑道:“什么意思,什么搞错了?”
判官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地说道:“总的来说就是那个阳寿未尽,不小心给你抓过来了。哈哈。”
李倓又问:“那我之前不是已经轮回转生成鹰了吗,然后又死了,现在我却好好的站在这儿。”
“有人日日夜夜为你祷告祈求,诚心天可鉴。也算是我们给你的一点小小的补偿。”判官执笔,在空中画出一道金色的曲线,金光逐渐缩成一团,落入李倓眉心,“现在你可以看清你的心了吗?”
鹰想要自由,不代表能随意飞翔就是自由。
天高海阔,世界那么大,有一个人能够为你遮风挡雨,能让你做想做的任何事,不计后果,不记得失。
“看清了。”
“好。那你便去吧,记住前路坎坷,不要回头。”
李倓走了两步,又想起他都死了这么久了,肉身还在吗?不会回去变成孤魂野鬼吧?
想要转头问判官,又想起来他说不能回头。
判官看透他心中所想,轻笑:“你回去就知道了。”
考量李俶的身体状况,整支队伍不敢急行,却被要求加速,圣命难违,一天一夜的路程硬生生被他们挤到半天抵达。
等到了太极宫,李俶几乎是快跪着进去的。
李俶脑子无法思考,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一个死人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李倓是在他怀里停止的呼吸,逐渐脉搏也摸不到了。
他命人挖了暗室将李倓藏在里面,毕竟建宁王对外早已是个死人,他将人藏起来又怎么了?
说来也很奇怪,这多日过去,尸身却不见一点腐败。
他只当他的倓儿同样舍不得他这个皇兄,迟迟不愿意离去,留个身体让他好有个念想。
叶未晓已经在暗室门口候着,他虚扶了一把狼狈的帝王,将人往里面带。
“陛下,不太对。”
这日他例行来暗室打扫,躺在床上那位自是一眼都不敢看的,却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立刻传人急报让李俶赶回来。
“什么意思?”
屋内传来浓厚的血腥味。
屋内只有李倓一人,一个死人又怎么会流血……?
但是除了他和凌雪阁几个亲信,谁也不知道此事。不可能会有别人闯进来。
“你先出去。”
叶未晓应是离开了,不过仍是放心不下守在门口。
李俶几乎是脱力地双腿颤抖着走到床边,他害怕,害怕李倓真的要彻底抛下他。
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不会放任鹰离开。反正不过一只鹰,他堂堂皇帝又不是养不起!届时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等想离开了再离开,他绝对不会逼它做任何事。
李俶抖着手掀开帘子,半边的被子已经被血浸湿,被子被染成可怕的暗红色。
他却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要将这些日压抑的疯狂的痛苦和煎熬全部发泄殆尽。
门外的叶未晓听到屋内传来的一阵阵笑声,身体不由得颤抖,背后逐渐被冷汗浸湿,感到害怕。
陛下终于被逼疯了?
暗藏自己弟弟的尸体这件事已经够骇人听闻,如今终于是忍不住想要殉情了?
李倓的左肩被血染红,那伤口和鹰被射中的位置别无二致。
果真,果真是如此……
李俶笑的缺氧,连泪水淹没了脸颊都没有知觉,笑到最后忍不住干呕起来,可他也没吃什么东西,这两天光在赶路。
一会悲一会喜,前脚舍不得放走自己养大的鹰,随后又体会了一把二度痛失所爱的感觉,这会又喜从天降。几种情绪叠加几乎将他逼疯,在夹缝中来回挤压,又涸鱼得水。
李俶终于支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倒在床上。
“喂……我还没晕呢你怎么先倒下了……”
重物突然压至身上,李倓差点一口气没缓上来,一命呜呼。
在叶未晓进来的时候他就醒了,或许想着这里也没活人,叶未晓的动作也没多小心,动静很大,反正这里暗不见光的,他每天也就意思意思进来扫扫灰尘。
一下子就把他吵醒了。
叶未晓点了几支蜡烛,将屋内照得透亮,李倓隔着帘子看不太清外面的情况,但是听到石门的声音就想到估计这就是李俶一直掩盖的那个暗室。
……原来他想干掉的邪祟是他自己。
原来判官指的是这个意思。
他这皇兄还真的胆大包天,竟将他私自藏了起来。
当真是和他说的一样,对他情深根重,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所以判官指的那个夜夜祷告的人,也是皇兄吗?
随后感受到的才是左肩的剧痛,那痛感像是刻在灵魂中,使他无处分心,却还是忍着没痛呼出声。
随即叶未晓好像发现了什么问题,慌乱地跑了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李俶进来了,李倓听到他脚步虚浮无力,想必是又虐待自己了。
多大个人了为什么不知道好好吃药???
这么希望和他在泉下相见吗?那还是不要。
况且他又没死。
叶未晓还算有点良心,听闻里面突然没了动静,生怕陛下真的想不开殉情,也不顾违命立刻冲了进去。
就看到李俶跪在床边吐了一床的血,李倓睁着眼睛看着他。
“诈,诈尸啦!”
为兄则刚,为了照顾死而复生的幼弟,李俶以极可怕的速度恢复了身体。
李倓还不能下床,他自己倒是好的差不多了,可以边吐血边照顾弟弟。
心病好了其他怎么都能调理。
李倓为李俶的恢复速度感到震惊,早这么来不行吗!还让鹰担心这么久。
李俶笑而不语,把人从地下室抱回殿里,和他同塌而眠。
那一箭伤到了骨头,李倓的左臂暂时还动弹不得,被太医用夹板固定住。
“皇兄……我伤的是左手,可以自己吃的。”
李俶坐在床边,举起勺子执意要喂。一副不吃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倓儿怎么这么说,明明先前你最喜欢站我手臂上,让我给你喂肉吃……”
李倓一手拍在他嘴上,让他闭嘴。
“倓儿,我不会再逼你了。”不要再离开我。
李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刁难道:“那我倒是要逼迫皇兄一下。”
李俶笑着将人揽进怀里,又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
“洗耳恭听。”
“那劳烦皇兄给我熬碗小米粥吧。要亲手熬的,不然我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