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宴山亭晚秋

21、裂痕

　　影城事件带来的短暂缓和，如同脆弱的冰层，被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轻易击碎。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仓库高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默同正对着笔记本电脑修改一份客户反复要求修改的设计稿，眉头微蹙，夏婉晴在旁边刷着购物网站，偶尔点评几句，雷毅则在角落安静地保养训练器械。林榃外出例行汇报，仓库里弥漫着一种难得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宁静。
　　突然，仓库门被敲响，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莫名的笃定。
　　离门最近的雷毅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风衣，衬出高挑窈窕的身段，长发微卷，妆容精致，五官明艳大方，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郁色。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纸袋，里面似乎是些进口水果和点心。
　　“请问，林榃是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温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期待。
　　雷毅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访客，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仓库内。
　　夏婉晴好奇地探过头，陈默同也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就在这时，林榃恰好从外面回来，走到了门口。当他看到那个女人时，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复杂的、混杂着惊讶、一丝不易察觉的旧痛以及深深戒备的情绪，在他眼中飞快闪过。
　　“苏皖？”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低沉。
　　被称为苏皖的女人看到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带着歉意的、楚楚动人的笑容：“阿榃，果然找到你了。我打你以前的电话打不通，问了几个可能知道你去向的人，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她扬了扬手中的纸袋，“路过，顺便来看看你，还有你的新队友们？”
　　林榃沉默了几秒，侧身让她进来，但身体姿态明显带着疏离。“进来吧。”
　　苏皖走进仓库，目光迅速而自然地扫过整个环境和里面的三个人。她的视线在夏婉晴青春活泼的脸上停留一瞬，掠过雷毅沉稳的身形，最后，在看起来最安静、甚至有些不起眼的陈默同身上，多停留了半秒，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们好，我是苏皖，阿榃以前的队友。”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将纸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夏婉晴性格外向，虽然觉得气氛有点怪，还是笑着打了招呼。雷毅只是点了点头。陈默同则垂下眼睫，轻声说了句“你好”，心里却因为亲昵的称呼和“以前的队友”，以及林榃刚才异常的反应，泛起了一丝莫名的不安。这个女人，和林榃的关系，显然不只是“以前的队友”那么简单。
　　林榃没有多做介绍，直接问苏皖：“找我有什么事？”
　　苏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染上一抹恰到好处的哀愁与委屈：“阿榃，我们能单独谈谈吗？是关于以前的一些事，还有我现在遇到的一些麻烦。”
　　林榃皱了皱眉，看了一眼旁边的陈默同等人，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三人说：“你们先训练。”然后便带着苏皖走向了他平时用来处理事务的小隔间。
　　门一关上，仓库里的气氛立刻变得微妙而压抑。
　　“哇塞，这什么情况？”夏婉晴压低声音，凑到陈默同和雷毅身边，八卦之魂燃烧，“前队友？看老大那表情，绝对有故事！而且这姐姐，段位不低啊。”雷毅眉头微蹙，显然不喜欢这种氛围：“别人的私事，不要议论。”
　　“哎呀，雷大哥，你这就不懂了吧！这怎么能是别人的私事呢？她说是前队友，万一是前女友呢？你看她那眼神，那语气，而且她一来，老大整个人都不对了！这会不会影响我们团队啊？”夏婉晴分析得头头是道。
　　陈默同没有说话，只是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边缘。那个叫苏皖的女人，漂亮，得体，看起来和林榃很熟悉，甚至曾经很亲密。他们之间，有自己完全不知道的过去。而林榃刚才那一瞬间的复杂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
　　小隔间里的谈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陈默同完全无法集中精神修改设计稿，夏婉晴也心不在焉，连雷毅擦拭器械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当隔间门再次打开时，先出来的是苏皖，她眼圈微微泛红，似乎哭过，但脸上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她对着林榃柔声道：“阿榃，谢谢你愿意考虑。我等你消息。”说完，她又对仓库里的三人礼貌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林榃站在门口，脸色比刚才更加沉郁，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
　　“老大，什么情况啊？”夏婉晴忍不住问道。
　　林榃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回避：“一些旧事。她遇到点麻烦，想寻求合作。”
　　“合作？什么合作？她也是净化者？”夏婉晴追问。
　　“嗯。”林榃应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谈，“她的能力是‘能量疏导’，偏向辅助和治疗，确实能对团队形成互补。”他说这话时，语气是纯粹的功能性分析，但听在心思敏感的陈默同耳中，却像是一种对比和考量。
　　“所以呢？你要答应她加入吗？”夏婉晴瞪大了眼睛。
　　林榃沉默了片刻，才沉声道：“我们小队现在实力尚弱，多一个有能力、知根底的净化者，不是坏事。而且她现在的处境，确实有些困难。但我需要时间评估风险和可行性。”
　　他没有明确拒绝，甚至提到了“知根底”和“互补”。陈默同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想起了自己那不稳定的共情力，时灵时不弱的攻击性训练，以及相比其他几人，她那最近虽然有了起色，也显得微薄的收入。苏皖的出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诸多“不足”。林榃的犹豫，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心里，苏皖那样的队友，才是更“理想”的选择？
　　从那天起，一种无形的隔阂在团队中蔓延。林榃因为苏皖的突然出现和提出的合作请求（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未了的旧怨和情感纠葛，让他心烦意乱），情绪变得有些难以捉摸。他一方面理智上认为苏皖的能力确实有用，另一方面情感上又对过去的背叛无法释怀，这种矛盾让他对待陈默同的态度，在不经意间又变得有些疏离和模糊。显然，他还没有处理好自己的过去，所以无法给出清晰的现在，但是这种不确定性，对缺乏安全感的陈默同而言，是致命的。
　　而训练就在这种尴尬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进行。林榃内心的焦灼感因为苏皖的出现和苏皖提及的“麻烦”（似乎与她那位前男友有关）而加倍放大。他迫切地希望陈默同能更快地强大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他现在的选择是正确的，就能抵御一切外来的不确定因素。
　　“专注！你的‘精神冲击’形态还是太散！能量利用率低得可怜！”训练场上，林榃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厉苛刻。他模拟的阴影攻击如同鬼魅，招招凌厉。“苏皖当初掌握‘能量疏导’的核心技巧，只用了不到两周！她的能量控制精度…”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失言，但已经晚了。
　　“苏皖”这个名字，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陈默早已积压了无数委屈、不安和自卑的油桶里。
　　陈默同愣了愣。他提到了她！在训练中，用那个前女友（她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来和她比较！他说她的能力互补，现在又说她学得快，控制精度高，所以，在他心里，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强，进度太慢，所以才在苏皖回头时犹豫不决？是不是觉得如果队伍里有苏皖那样“有用”的队友会更好？
　　连日来的恐惧（对江辰）、压力（训练）、以及此刻清晰无比的“不被选择”的感觉，还有那该死的、被拿来比较的屈辱感，在这一刻彻底吞噬了她！
　　她猛地停下所有动作，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训练的痛苦，而是源于心口被撕裂的痛楚。
　　“是！我确实学的很慢。”她的声音嘶哑，带着隐约的哭腔，但听起来很平静，“你既然觉得她那么好，能帮到大家，那你去找她啊。何必在这里对着我这个扶不上墙的烂泥浪费时间精力？”说完这些，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不仅仅是精神力，更是所有的希望和坚持。她没有爆发，只是沉默地看着虚空，她能感受到自己心里的呜咽。那是习得性无助的习惯，不会纠缠，在感受到被抛弃威胁时就会主动切断联系，以避免更深的伤害。
　　林榃被她的反应和话语中透露出的绝望彻底震住了。他看着那个身影，才惊觉自己无意间的比较和这段时间因自身情绪问题而表现出的模糊态度，对她造成了多么深的伤害。他忘了她有多么敏感，忘了她建立起的微弱信任是多么不堪一击。
　　而就在这时，陈默同情绪彻底崩溃，精神屏障完全瓦解。那些被她死死压抑的、所有的负面情绪，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对苏皖出现的恐慌、对林榃犹豫的怨恨、对未来的绝望，以及那份害怕被抛弃的、最深切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
　　一直开启着感知关注她状态的林榃，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切！尤其是那份浓郁得化不开的、源于“不被选择”的悲伤与绝望！
　　刹那间，林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他的犹豫，他的比较，他的因旧事困扰而表现出来的冷漠，都在无声地告诉她自己，她不是那个被坚定选择的人。
　　“对不起。”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懊悔和一丝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苏皖早就结束了，”他想解释苏皖的背叛，想解释自己只是客观分析能力，想解释自己内心的矛盾。
　　但陈默同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林榃脸上那复杂难辨的表情（她将其解读为被戳穿心思的窘迫和继续解释的勉强），心碎的感觉更加尖锐。
　　“不用说了！”她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我明白了。”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再看林榃一眼，踉跄着，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朝着仓库角落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空间走去，将所有的声音和视线都隔绝在外。
　　林榃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决绝而脆弱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慌”的情绪。他不仅没能保护好她，还亲手用过往的阴影和迟钝的情感，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夏婉晴和雷毅早已被这边的动静惊动，站在不远处，担忧地看着。
　　“这下麻烦了，”夏婉晴小声对雷毅说，“老大这次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默同本来就没什么安全感。”
　　雷毅看着林榃僵硬的背影，又看看陈默同离开的方向，沉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一次的冲突，撕裂的不仅仅是训练上的分歧，更是刚刚萌芽的、极其脆弱的信任与情感。林榃被过去的幽灵所困，伤害了现在他最想珍惜的人。陈默同则因性格中的敏感与自卑，将他的犹豫和失言解读成了最坏的信号，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与自我封闭。
　　裂痕，深可见骨。而修复它，需要的将不仅仅是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