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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 章-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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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杜崇晦的这话,李袭明走近两步,在榻边的木凳上坐下,不急不慢的点燃了灯。
昏黄的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那我问你,”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受伤那晚逃到我这里,是巧合,还是你本就认得路?”
这是她心头最大的芥蒂。
几年后,眼前这个男人将一步步封侯拜相,权倾朝野。
可他也是出了名的冷酷无情、喜怒无常,若非情非得已,她实在不愿与他有半分牵扯。
杜崇晦沉默了片刻。
“是巧合,但也不全是。”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那日在你卦摊前,我虽不信那些玄虚之说,却下意识记住了你离开的方向。重伤之时,神智昏沉,只是凭着本能往人迹罕至、又略有印象的地方逃。”
这解释半真半假,带着他惯有的谨慎,却也透出几分坦白。
李袭明垂眸不语,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似在权衡他话中真伪。
“该你了,”他出声提醒,气息略显急促,“明日去永济堂。”
“然后呢?”她倏然抬眼,眸光清亮如秋水,“若被人发现我通风报信,我可还有活路?”
土地兼并案牵扯之深,犹如一张无形巨网,将本地几家豪族与官衙牢牢缚在一起。
桂州多数城镇都是富者田连阡陌,沃土千顷,仓廪殷实如丘山;贫者却身无长物,无立锥之地,唯有血泪浸透荒冢。其间多少强取豪夺,多少逼勒于人,数都数不过来。若在此刻妄动,必将招致当地豪绅的疯狂反击。
像是欣赏她的清醒,又像是嘲讽她的怯懦,杜崇晦听到这话,嘴角竟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笑意。“我用杜家的声誉起誓,保你不死。”
当代贵族极为重视家族声誉,甚至愿意为了维护家族名声慷慨赴死。他如此发誓,似乎显得有几分真挚。
李袭明凝视着他,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番说话让李袭明略微口干舌燥,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瞥见他因失血而干裂的唇,便倒了碗温水递到他面前。
从前在汴京的杜府,便是奉茶的婢女也需严苛调教,水温、瓷釉、仪态皆有规章。可此刻他没有去接,竟鬼使神差,他就着她的手,低头小口啜饮。
当他微凉的唇无意间触到她的指尖时,那一点温热的触感竟让他心头一颤。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剧痛令他闷哼一声,却强自镇定地靠回枕上,刻意拉开了距离。
李袭明同样飞快地收回手,指尖那陌生的触感让她心头涌起一阵烦躁。她恨不得立刻去打水,将方才的接触洗刷干净。
“好,”她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我去。”
当天午时,李袭明从永济堂归来,不仅带了参,还带回两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蜜枣。
她将山参轻轻放在他身旁,又放了一包蜜枣在旁边。
杜崇晦的目光掠过那包蜜枣,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他本该提醒她不要在外逗留,不要买这些无用的东西,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杜崇晦拈起一颗蜜枣小口品尝。甜意在舌尖缓缓化开,冲散了药的苦涩。
这天夜里,杜崇晦的伤势突然反复,整个人陷入滚烫的高热之中。伤口红肿发烫,连呼吸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李袭明不敢怠慢,整夜守在榻前,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不停为他擦拭额角和脖颈。
“证据……”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藏在……藏在……”
他烧得神志不清,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瞳孔却没有聚焦。
李袭明手腕生疼,尝试着挣脱了一番却没有任务作用,只好任由他死死攥着,直到他力竭昏睡过去才挣脱禁锢。
天光将亮时,他滚烫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李袭明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榻边沉沉入睡。
朦胧间,她感到有什么轻轻覆在身上。惊醒的刹那,她发现是一件半旧的青色外衫从肩头滑落。榻上的杜崇晦依旧闭目沉睡,呼吸平稳,仿佛从未醒来过。
晨光熹微,透过窗纸温柔地落在他脸上。平日里冷硬的轮廓在柔和的光线中模糊了几分,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
李袭明低头看着那件外衫,指尖抚过粗糙的布料,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药香和他身上特有的凛冽气息。
她抬眼看向那个依旧“沉睡”的男人,唇瓣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外衫拢紧了些。
李袭明慢慢走出屋去。
清晨的微风穿过窗隙,轻轻拂动两人的衣角。
拜杜崇晦所赐,朝阳初升不过几个时辰,李袭明便罕见地感到了困倦。
只是唯一能住人的东厢房已被他占据,她不便进去休息,只得搬了把竹制躺椅放在院中天井,借着温煦的阳光小憩。
日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在她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身体也暖洋洋的。
朦胧间,她下意识掐指一算,知杜崇晦一两日内便会离开,心头倏然一松,竟真的沉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李袭明悠悠转醒,正午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眼。
然而一侧身,竟发现杜崇晦不知何时也搬了把躺椅,就躺在她身侧不远处阖目养神。
她缓缓坐起身,一时有些恍惚。
杜崇晦似乎被她醒来的动作惊醒,睁开眼的刹那眸光清明,丝毫不像刚刚睡醒。
见眼前的女子眼神迷茫地望着自己,他心底莫名升起一丝趣味。“李姑娘,醒了?”他问道。
李袭明怔怔点头,尚未完全从睡意中挣脱。她拢了拢微乱的鬓发,稍稍坐直了些。
杜崇晦静默地看了她片刻,忽然开口:“上次李姑娘为我占的一卦,可谓非常精准。姑娘可愿为我再算上一卦?若此卦灵验,杜某必有重谢。”
听到这话,李袭明的脑袋瞬间清醒。
她弯了弯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御史大人想算什么?前程?仕途?或是眼前的吉凶?”
“但凭姑娘。”他将选择权轻巧地抛回给她,姿态放松,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请求。
李袭明垂眸,掩去眼中复杂的思绪。
片刻沉默后,她抬起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公子气运非常,非我区区卜算所能窥测。何况命数如流水,强测反易招致波澜。不若顺其自然。”
杜崇晦闻言,并未强求,只淡淡道:“是吗?那便罢了。”
他嘴唇微张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话音尚未出口,院墙外忽然传来三声鸟鸣。
杜崇晦倏然收声,凝神细听。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待相同的鸟鸣再次响起,他唇角微微上扬。他用手臂支撑着缓缓坐起,动作间依旧虚弱,语气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笃定:“我的人来了。”
话音方落,几道玄色身影如夜鹰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轻盈落地。六名侍卫齐整地单膝跪地,垂首抱拳,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属下护卫来迟,请大人恕罪!”
杜崇晦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他们面前。日光下,他玄色衣袍上暗绣的云纹若隐若现。然而他却在院中央蓦地顿住脚步,缓缓回首。
李袭明不知何时已从躺椅上起身,正静立在那棵桂花树下。晨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素色衣裙上洒下细碎光斑。她乌发如云,眉眼如画,神色平静得宛如佛龛中的神像,无悲无喜。
这过分平静的姿态,莫名地刺中了杜崇晦。他眸光一沉,探手入怀,取出一物后又折返到她面前。
那是一块鎏金令牌,上面只刻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杜”字。
“我会吩咐人暗中保护你。”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日后若遇麻烦,凭此物可来城东杜府寻我。”
李袭明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从令牌缓缓移到他脸上,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轻声道:“谢大人。”
她的反应很平淡,不知为何又让杜崇晦蹙起了眉头,他的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李袭明并未看他神色,只从容伸出手。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令牌的刹那,杜崇晦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这细微的迟疑不过一瞬。他终是松开了手。
令牌落入李袭明掌心,沉甸甸的,还带着他怀中残余的体温。
“再见。”他看着她,吐出这两个字时喉结轻轻滚动。
说罢猛地转身,玄色衣袂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却在迈过门槛的瞬间,忍不住再次回头。
李袭明仍站在原地,令牌在她纤细的指间泛着微光。她静静低头望着令牌,没有分给杜崇晦等人丝毫目光。
杜崇晦深深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似乎无话可说,他只得转身离去。
李袭明独立院中,听着院门被轻轻合上的声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上那个“杜”字。
能得到杜家的令牌,真是一个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