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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凡人求活 ...

  •   中原,云栖镇。

      云栖镇藏于终南山南麓第三道峡谷中,竹海翻浪,溪流穿镇而过。镇子依山势铺开,青石板路沿溪流蜿蜒,镇民十户有八户以竹为生,民居屋檐下大多悬着风干的笋干与竹编灯笼。

      暮色浸透云栖镇时,雨脚已连成线。

      竹林深处隐现一方屋舍,青瓦被雨水染成了墨色,檐角的竹编灯笼十不存一,在风雨中孤零零地晃荡。朱漆大门微敞,门缝里渗出的不是灯火,而是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着泥土味在雨雾中弥散。

      一个身量尚小的男孩踉跄着撞开朱漆门,檐角最后一个灯笼恰被风雨卷落,油纸灯罩被雨水打烂,露出内里发白的竹骨,像极了一捧烂在土里的白骨……

      男孩反手扣上门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背后的金色纹路忽明忽灭——那是三日前从家里逃出生天时,父亲提前烙下的仙迹——"隐踪",此刻已渐渐失去了效力。

      屏息等待许久,男孩终于确认自己甩掉了那群杀手,胸中那口憋了半宿的浊气骤然泄出,双腿如灌了铅般一软,后背重重撞在院门上——门板震得嗡嗡作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心鼓擂动,迟了半刻才想起要跳。

      "咚、咚、咚"

      每一声心跳都像重锤砸在脊骨,震得他喉头腥甜。

      雨水顺着檐角倾泻如注,混着泥泞漫过男孩赤裸的双足,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衫已被血和雨水浸透,黏在皮肉上凉得像块铁。

      男孩名唤沈夜,正是这间宅子家里的小儿子。

      沈家世代以南山翠竹为材,父亲沈自山一手 "篆刻术" 名动三乡 —— 寻常木匠只会凿卯榫,他却能以银刀蘸朱砂,在器物上镂刻仙迹:犁铧刻 "固土纹",破土时能避石砾;墨斗绘 "牵丝咒",弹线时可定风势。最绝的是他给张铁匠打的铁砧,刻了 "镇物纹",打铁三十年不曾崩裂,砧面符文却愈发鲜红,如浸了血一般。

      天工开物易,逆天改命难。古仙典早有记载:"肉身为器,刻纹必噬主。" 百年前青云宗曾尝试在修士背上刻 "飞天纹",结果皮肉翻卷破溃,修士七日而亡。

      沈自山偏不信邪,无事忙时便研究如何在身上篆刻仙迹,竟真被他研究出来了。他以自身精血为墨,给拉货的王老五刻了 "巨力纹"—— 那天,王老五单手举起半吨重的青石碾,左右乱挥,搅得竹林落叶纷飞,镇民以为山神附体。

      此事不知怎被 "仙门谢家" 得知 —— 那是个传承千年的古老仙门,掌控东南三州七十二处灵脉,凡九州修士,见白衣剑穗绣"谢"字玉佩者,无不恭敬礼让三分。

      谢家二爷谢秉烛亲自带队而来,在沈家住了小半月。

      沈夜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谢秉烛的情形。

      那人立于廊下,月色广袖被穿堂的风掀起,他很清瘦,墨发笼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角,衬得肤色愈发冷白。

      明明是俊朗无俦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尤其是那双凤目,瞳仁是极深的墨色,看人时总像隔着一层薄雾,并非轻蔑,更似全然未曾留意。有次沈夜给他奉茶时,不小心茶水溅湿了他的袖口,他也只是淡淡扫了眼水渍,指尖未抬半分,仿佛那抹茶痕与脚下青石无异。

      谢秉烛眼底青黑如远山黛影,显然是久未安寝,眉头好像很习惯皱起来,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可他身姿挺拔如松,腰间悬着的“谢”字玉佩随步履轻晃,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纹路中央,规整得近乎刻板。廊外谢家子弟垂首侍立,连呼吸都放轻——这便是谢家现任天刑星主谢秉烛,年方二十七便执掌天刑卫,据说三年从未曾笑过。

      晨钟暮鼓,半月倏忽。谢家仙人入住沈家的消息,从最初镇民的窃窃私语,渐渐变成了竹楼檐下的寻常景致。

      四下无人的时候,镇民们都在议论,沈家得了天大的仙缘,没几日怕是就要随着仙人们搬走了。

      沈母也开始习惯每日备茶时,多摆一只青瓷杯,尽管那杯子从始至终未曾被动过。

      夜凉如水时,沈夜偶会梦见谢秉烛牵着他的手踏过云海,带穿过玉虚宫的金匾,可他总在踏入宫门时惊醒,冷汗浸湿了枕席。

      母亲喜不自胜,说那是"仙人托梦",直夸沈夜将来必有仙缘。而沈父却只是摸了摸他后心的"隐踪纹",沉默半晌才逗孩子笑道:"夜儿要是去了那么远的仙山里,爹娘可舍不得哟。"

      山里多雾,雨丝如愁。

      沈夜正蹲在灶房剥毛豆,忽闻前堂传来父亲的怒吼:“凡人求活,何罪之有?”

      紧接着就是刺耳的剑鸣声。

      沈夜跌跌撞撞跑到前厅,看见三个谢家修士持剑正往镇里各处屋舍寻去,院中父亲已经身首异处没了生机。谢秉烛站在廊下,依旧是初见时那幅清冷面孔

      "沈自山擅修仙门禁术,按律满门抄斩。为保万无一失,云栖镇的人,都杀了吧。"他声音平淡如陈述天气,手中的剑锋却已如毒蛇般绕上沈母的脖颈,轻轻一划,人头落地……

      沈夜看见血珠在空中划出弧线——这红太过刺目,烫得他眼眶生疼。母亲甚至来不及呼救,身体便软软倒下,发间银簪滚落,撞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响,在沈夜的眼里格外清晰。

      “爹,娘!”他几乎要喊出声,却被自己的手死死捂在嘴里。雨水混着泪水砸在手背,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尖锐的疼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活下去。

      这个念头随着父亲前几日刻下的"隐踪",突然从混沌中浮现。沈夜想起三天前,父亲教他篆刻时说:"遇山开路,遇水搭桥,凡事先求存。"那时他还不懂,此刻掌心的刺痛却让他猛然清醒——恐惧是毒蛇,会缠住喉咙,唯有求生欲能斩断它。

      沈夜猫着腰窜到墙边的排水洞,他蜷缩着身体,脊背蹭过洞壁的竹根,血痕立刻就在衣料上伸出来。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突然透出微光。

      沈夜猛地停住动作,侧耳细听头顶响起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细微轻柔布革踩踏的声音,与村民劣质硬鞋底踩在青石板上截然不同。

      是谢家那群人。

      脚步声就在头顶的石板处,沈夜身体贴紧洞壁,后背沁出冷汗。

      “沈家那孩子不见了,二爷吩咐要尽快找到,你们去那边找找,动作快点,别让二爷等,不然我们都没好下场。”

      当脚步声渐远,沈夜才敢挪动身体,像条泥鳅般滑出洞口,瞬间钻进溪边的芦苇丛里。

      云栖镇的地形他闭着眼都能走,哪里有沟壑能藏人,哪棵古树的树洞能栖身,甚至哪块岩石的阴影能避开月光——这些都是父亲带他进山砍竹时教的。

      雨下了三日,山中瘴气漫过膝盖。

      小小的沈夜蜷缩在断崖下的石窟里,指尖摩挲着映在石壁上的淡淡金光——那是后背“隐踪”发出的光亮,此刻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纹路。

      仙迹的金光每过一个时辰便弱一分,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料想那些狗贼应该不能一直在云栖镇停留,这三天,他们寻不到我,必定会继续往镇子外围搜寻……或是就守在出镇的路上。”

      沈夜虽然只有十三岁,却极为早慧。略一思索,便决定冒险往回走。这三日时间,谢狗们必定耐心逐渐耗尽,此时回沈家反而是最安全的决定。

      待到日落西山,沈夜一路捡偏僻小路,像山猫般蜷起身子潜行回家,一路平稳,果然没遇到任何阻拦。

      于是便有了开头这一幕。

      沈夜依靠院门休息良久,耳朵听着细密的雨珠敲打竹叶的声音,除此外没有任何脚步声,于是心中大定,果然如自己所料,谢狗们大概都已经到镇外守着了,或者已经离开了。

      这几日沈夜几乎粒米未进,攒了一丝力气后,他便急忙向前厅跑去……

      爹和娘的尸首还躺在那里。

      "爹...娘..."

      沈夜踉跄着前扑跪倒在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流泪,雨水却早已模糊了视线。少年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母亲冰冷的脸颊时,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娘……像冰块一样冷。

      他疯狂地整理爹娘的尸首。

      用雨水清洗他们脸上的血污,将母亲凌乱的头发梳整齐,把父亲手里的刻刀收好,轻轻将两人的手交叠放在一起,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余生中,少年的哭声像只受伤的幼兽,这几日他怕得要死、饿得要死、也累得要死……只有爹娘,是让他在绝境中,守住的最后一丝念想。

      沈夜将脸埋在父母冰冷的胸口,这一刻,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抱着再也不会回应他的爹娘,哭得撕心裂肺。

      这时,一道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落在沈夜耳中:“沈家小孩。”

      这声音乍一听十分斯文悦耳,可细听便会发觉,声音冷淡得很,情绪也冷淡得很——仿佛冬日寒潭,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是千年不化的冰棱。

      沈夜的面色瞬间褪得惨白,伏在爹娘胸口的身子僵得像铁块。他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唯有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黏在冰凉的皮肤上。

      是谢秉烛。那个本该离开的男人,竟然还在府中!

      只见控制不住地发颤,沈夜悄悄摸索着握紧了父亲的刻刀。木柄被体温焐得温热,却抵不过心底翻涌的寒意。他知道抵抗也不过是徒劳,却仍是死死攥着那点微薄的温热,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雨势渐急,砸在青石板上噼啪作响。沈夜缓缓吸气,他想,便是死,也得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做鬼也好记得找他算帐。这般想着,他咬紧牙关,一寸一寸地,直起早已麻木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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