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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驿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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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元启七年,冬。
北境的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雁归驿”的破旧牌匾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沈清辞拢了拢身上半旧的青布棉袍,将怀里的文书揣得更紧,指尖早已冻得发麻。他刚从流放之地雁门关调任回京,暂居这城郊驿馆,等候吏部的调令。
驿馆的门被推开,一阵风雪裹挟着马蹄声的余韵闯了进来。沈清辞下意识抬头,便见一队玄甲亲兵簇拥着一个身着暗纹锦袍的年轻男子踏入厅堂。男子身姿挺拔如松,墨发以玉冠束起,眉眼锋利如寒刃,下颌线绷得笔直,明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
是萧玦。
沈清辞的心脏骤然缩紧,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指尖,竟浑然不觉。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将脸埋进阴影里,恨不得立刻起身逃离。
五年了。
五年前,他是权倾朝野的太子少傅,是萧玦的启蒙先生,两人在东宫的杏树下朝夕相伴,他为他讲经论史,他为他执剑护佑。可一场构陷太子的冤案,他被指认通敌叛国,萧玦却在金銮殿上,亲手递上了弹劾他的奏折。
从此,他沦为阶下囚,流放三千里;而萧玦,踩着太子党羽的骸骨,从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步步登上了摄政王的位置,权倾朝野,辅佐着年仅七岁的新帝。
“大人,驿馆只剩这间厅堂还算暖和,是否要屏退其他人?”亲兵统领陆峥低声请示。
萧玦的目光扫过厅堂,在角落里那个瑟缩的身影上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淡淡开口:“不必。备茶。”
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落在案上的北境军报上,却没再看沈清辞一眼,仿佛只是见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沈清辞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涌上一阵涩意。他攥紧了怀里的文书——那是雁门关守将托他转交摄政王的军情密报,关乎北境匈奴的动向,容不得耽搁。
犹豫再三,他还是站起身,低着头一步步走上前,声音干涩:“草民沈清辞,有机密文书呈交摄政王殿下。”
萧玦翻看着军报的手一顿,抬眼看向他。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打量沈清辞。昔日那个温润如玉、神采飞扬的太子少傅,如今面色苍白,眼角有了细纹,一身寒酸的棉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只是藏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沈清辞?”萧玦的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冰,“你竟还活着。”
语气里没有惊讶,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沈清辞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躬身将文书递上:“草民命贱,苟活至今,只求将文书送达。”
陆峥上前接过文书,呈给萧玦。萧玦翻开扫了几眼,神色渐渐凝重:“匈奴竟有异动?为何不早传消息?”
“雁门关信使被截,守将无奈,才托草民顺路转交。”沈清辞低声道。
萧玦放下文书,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你从雁门关回京?谁准你回来的?”
“回殿下,草民流放期满,吏部发文召还,等候调令。”沈清辞的头垂得更低,不敢与他对视。
萧玦沉默片刻,语气冰冷:“元启三年,你通敌叛国,罪证确凿,本王没记错吧?这般罪臣,也配重回京都?”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狠狠扎进沈清辞的心里。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不甘:“殿下!当年之事,草民冤枉!”
“冤枉?”萧玦冷笑一声,拿起案上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若非陛下仁慈,留你一条性命,你早已身首异处。还不快滚!别污了本王的眼!”
沈清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所有的辩解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五年过去,一切都变了。萧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拉着他的衣袖撒娇的少年,他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是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他躬身行了一礼,不再多言,转身一步步走出驿馆。风雪瞬间将他笼罩,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厅堂内,萧玦看着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指节泛白。陆峥在一旁低声道:“殿下,沈清辞既是流放期满,按律可回京任职。只是他当年牵涉太子旧案,是否要……”
“不必。”萧玦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静,“让吏部随便给他安排个闲职,别让他靠近朝堂。另外,派人盯着他,看他与太子旧党是否还有联系。”
“是,殿下。”
陆峥退下后,萧玦拿起那本军情密报,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沈清辞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苍白的脸,颤抖的手,还有那双含着痛楚却依旧清明的眼睛,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心上。
五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这个人。可刚才再见时,他才发现,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愧疚与挣扎,从未真正消失。
当年的太子冤案,并非沈清辞所为。可那时他羽翼未丰,若不牺牲沈清辞,不仅无法扳倒太子党羽,甚至会连累整个母族。他只能选择妥协,亲手将自己最敬重的人,推入了地狱。
这些年,他一边巩固权力,一边暗中调查当年的真相,终于找到了洗清沈清辞冤屈的证据。可他却不敢轻易动手——沈清辞的冤屈一旦昭雪,必然会牵扯出当年的政治交易,轻则动摇朝局,重则危及新帝的皇位。
他只能让沈清辞继续“有罪”,只能用冷漠伪装自己,不敢让任何人看出他对沈清辞的在意。
“沈清辞……”萧玦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再等等,等本王安顿好一切,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雁归驿覆盖在一片洁白之下,仿佛要掩埋所有的过往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