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海平线的第7325次承诺 ...
-
我叫尘诺,世界是凝固的。
七月二十三日的下午四点零三分,咸涩的海风永远裹挟着半透明的阳光,舔舐我裸露的小臂。海平面上悬着半轮太阳,不升不落,把天空染成介于橘红与钴蓝之间的混沌色,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永远晾不干。
我被困在这两个小时里,已经七千三百二十五天。
最初的挣扎早已耗尽所有力气。我试过朝着太阳奔跑,沙滩的温度永远停留在二十六摄氏度,脚下的沙粒细软得恰到好处,却无论跑多远,海平线始终在视线尽头,不远不近。我试过跳进海里,海水的凉度刚没过脚踝就戛然而止,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浪潮,连涟漪都不曾泛起。我试过闭眼默念时间,秒针在脑海里滴答作响,可当我数到七千二百秒时,眼前的一切会突然模糊,再睁眼,依旧是四点零三分,海风、半轮太阳、一成不变的沙滩。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牢笼,而我是唯一的囚徒,循环往复地看着同一个剧本——远处的礁石旁,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会慢慢走向深海,直到海水没过她的肩膀,然后画面重置。
我知道她的名字,栩苑。
在第一千二百次轮回里,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苍白,瘦削,眼角有颗极淡的泪痣,笑起来时嘴角会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带着易碎的脆弱。可她从来没笑过,每次都是低着头,踩着海浪一步步向前,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我猜她心里装着很重的东西,重到让她愿意放弃呼吸,放弃所有可能的明天。
前七千三百二十五次,我只是旁观者。
或许是麻木,或许是潜意识里的怯懦,我看着她走向死亡,看着时间重置,看着一切归零。直到第七千三百二十六次轮回,四点十五分,她的裙摆已经被海水打湿,贴在纤细的腿上,海浪开始没过她的腰腹。那一刻,某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尖锐的疼痛让我无法呼吸。
“别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划破海风,带着连我自己都惊讶的急切。
她的脚步顿住了,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未干的泪痕,像破碎的水晶。她看着我,眼神里有茫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像濒死的火星。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我叫尘诺。”我一步步走向她,海水漫过我的脚踝,凉得刺骨,“跟我回来,好不好?”
她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眼泪又无声地滑落。“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顿了顿,脑海里闪过七千多次重复的画面,那些她独自走向死亡的背影,突然找到了答案,“因为有人在等你,有人希望你快乐。”
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我能给出的所有真诚。“跟我走,我答应你一个承诺。”
她犹豫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又要开始轮回,才缓缓抬起手,放进我的掌心。她的手很凉,指尖微微颤抖,像受惊的小鹿。当我们的指尖相触的那一刻,身后的太阳突然开始下沉,海水的温度慢慢升高,远处的天空泛起了晚霞的瑰丽色彩。
我愣住了,心脏狂跳——时间,竟然流动了。
那一天,我们坐在沙滩上,直到太阳完全沉入海平面,夜色漫上来,星星缀满天空。她告诉我,她叫栩苑,“像我许愿可是很灵的哦”,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终于有了浅浅的笑意。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七千多次的轮回都有了意义。
我们在这个“终于流动”的世界里相伴了很久。我带她去看海边的日出,看渔船归航时的点点灯火,看沙滩上奔跑的孩童。她会给我讲她喜欢的花,喜欢的歌,喜欢的雨天,却从不提起那个让她想要放弃生命的人。我也不问,只是在她偶尔失神、眼底蒙上阴霾时,轻轻握住她的手,重复我的承诺:“我会陪着你。”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阿诺,有你在,好像一切都没那么糟了。”
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是我造的。
我是一名精神病患者,被确诊为重度妄想症伴随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那天,医生告诉我,我把自己困在了幻想里,因为现实太过痛苦,所以创造了一个轮回的世界,一遍遍重温与栩苑有关的记忆。
现实里的栩苑,是我的同班同学,是我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她开朗、明媚,像小太阳一样照亮我孤僻的世界。我们一起在图书馆看书,一起在操场跑步,一起在放学路上分享同一副耳机。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那个男人出现。
他是栩苑的远房亲戚,借着照顾她的名义住进了她家。我看到过他看栩苑的眼神,贪婪又阴鸷,让我不寒而栗。我提醒过栩苑,可她太善良,总说“他是长辈”。直到那天,我在教学楼的天台上看到了她,她的校服领口被扯破,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眼神里的光彻底熄灭了。
“阿诺,我好脏。”她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我想保护她,可我太懦弱,面对那个男人的威胁,我连站出来的勇气都没有。我只能陪着她,听她倾诉,给她承诺,说会永远保护她。
可我没能做到。
一周后,栩苑从教学楼的天台跳了下去,像一片破碎的蝴蝶,落在了楼下的花坛里。那天,也是七月二十三日。
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然后我的世界就崩塌了。
我开始出现幻觉,开始把自己困在幻想的轮回里,一遍遍看着栩苑走向死亡,又一遍遍试图拯救她。我以为只要在幻想里留住她,只要时间一直轮回,她就永远不会离开我。
直到第七千三百二十六次,我握住她的手,时间开始流动。
幻想世界里的栩苑,渐渐变得开朗起来,她会笑着给我讲笑话,会拉着我去捡贝壳,会在星空下许愿。可我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我知道,虚假的美好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海边,她突然看着我,眼神很认真。“阿诺,我许愿你永远快乐。”
我心头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栩苑,你……”
“下辈子,不要遇到他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也不要遇到我了,遇到我,你好像从来都不快乐。”
“不是的!”我急忙抱住她,声音哽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阿诺,答应我,忘掉我吧。”
我拼命摇头,泪水汹涌而出。“我做不到,栩苑,我做不到。”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我。那天的海风特别凉,星星也特别暗。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时,我怀里的人突然变得透明,像雾气一样慢慢消散。
“栩苑!”我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破碎,海平线、太阳、沙滩,所有的一切都在崩塌。剧烈的头痛袭来,我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
当意识再次清晰时,我躺在洁白的病房里,鼻尖萦绕着消毒水的味道。窗外的阳光很刺眼,鸟儿在枝头鸣叫,一切都真实得让我心慌。
“尘诺,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坐在床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是我的主治医生,林医生。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林医生……”
“你已经昏迷了三个月。”林医生递给我一杯温水,“你终于从自己的幻想世界里走出来了。”
幻想世界……
栩苑的脸在脑海里清晰浮现,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在海边说的那些话,还有那句“像我许愿可是很灵的哦”。心脏传来阵阵钝痛,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她……”我艰难地开口,“栩苑……”
林医生的眼神暗了暗,轻轻叹了口气。“栩苑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我亲眼看到她从天台坠落,亲眼看到她的生命在我面前消逝。那些轮回,那些陪伴,那些承诺,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梦。
出院那天,林医生交给我一个日记本。“这是栩苑的父母交给我的,他们说,这是栩苑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希望能交给你。”
日记本的封面是淡蓝色的,上面画着一只展翅的蝴蝶。我颤抖着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遇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女生,她叫尘诺,眼睛大大的,像小鹿一样。我主动跟她打招呼,她脸红了,好可爱。”
“尘诺好像很孤单,总是一个人待着。我想和她做朋友,想让她开心起来。”
“那个男人又对我动手了,我好害怕。我不敢告诉别人,只能写在这里。尘诺,如果你知道了,会不会讨厌我?”
“我好痛苦,活着好像变成了一种折磨。可是看到尘诺对我笑,我又觉得,好像还有一点点希望。”
“尘诺说会保护我,她的承诺很认真。可是阿诺,我太累了,我撑不下去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一只自由的蝴蝶,不用再承受这些痛苦。我许愿尘诺永远快乐,永远不用遇到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用经历这些黑暗。”
最后一篇日记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三日。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原来,她早就做好了决定。原来,我的承诺,终究没能留住她。
林医生说,我患上精神病,是因为目睹了栩苑的死亡,加上强烈的自责和愧疚,才会创造出轮回的幻想世界,试图弥补自己的遗憾。
可我知道,那不是遗憾,是罪孽。
如果我当初能再勇敢一点,如果我能早点保护她,如果我没有懦弱地退缩,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按时吃药,积极配合治疗,努力地学着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每当夜幕降临,每当七月二十三日临近,我总会想起那个凝固的世界,想起海平线上的半轮太阳,想起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想起她笑着说“像我许愿可是很灵的哦”。
我许愿她永远快乐,下辈子不要遇到那个伤害她的人。
可我知道,这个愿望,永远不会实现了。
她许愿我忘掉她,可我也做不到。
有些承诺,一旦说出口,就会刻进骨髓,无论生死,无论轮回。
有些遗憾,一旦造成,就会成为永恒的伤疤,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永远无法愈合。
海平线的第七千三百二十六次承诺,终究没能救赎任何人。
我活了下来,带着两个人的记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孤独地前行。
这或许,就是最残忍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