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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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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珠的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安静的厅中却清晰可闻。茶水泼湿了她身前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仿佛即将出现的不是什么亲戚,而是索命的阎罗。
江枝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这位“大姑奶奶”定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傅言,只见他那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也难得地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烦躁。他皱了皱眉,放下了筷子。
再看上首的傅祯和王书云。傅祯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显是极为头疼。而王书云的反应则微妙得多,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得体,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握着茶盏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只一瞬间,江枝便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有了计较。
不等丫鬟再通传,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便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
“哟,都在呢?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没扰了弟弟和新弟妹的雅兴吧?”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宝蓝色蹙金双绣鸾鸟纹褙子,头戴赤金凤钗的华服妇人已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她身形高挑,面容与傅家兄弟有几分相似,只是眉梢眼角都吊着,平白多了几分刻薄与傲慢。这便是傅家唯一的女儿,嫁与承恩侯府的傅瑶。
傅瑶的目光在厅中飞快地扫了一圈,径直略过了脸色煞白的李珠,对着傅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才看向王书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嫂也在?我今儿是特地来瞧瞧三弟妹,顺便送份新婚礼,没扰了大嫂理事吧?”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是在暗指王书云虽为长嫂,却并非这府中正经的女主人,不该由她来摆当家主母的款儿。
王书云仿佛听不出那话中之刺,依旧笑得和风细雨:“瞧妹妹说的哪里话,今日是三弟大喜的日子,阖家欢乐,你能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快坐。”
傅瑶轻哼一声,这才将目光转向了傅言,最后,如两道利剑般,落在了江枝的身上。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自上而下的审视,带着挑剔与轻蔑。仿佛江枝不是她傅家明媒正娶的儿媳,而是一个待价而沽的玩意儿。
“这位,想必就是江家大小姐了?”傅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早就听闻江家大小姐颜色冠绝京华,脾气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今日一见,这模样倒是不假,只是不知这脾气……可收敛了些?我们傅家虽是武将出身,规矩却大得很,可容不得什么骄纵蛮横的性子。”
这番话,无异于当众撕下了江枝的脸皮,将那些不堪的传言血淋淋地摆在了台面上。
李珠已经吓得快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傅祯脸上怒意一闪而过,正要开口训斥,却被王书云一个眼神制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江枝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这新婚第一日的下马威。是会如传闻中那般当场发作,还是会忍气吞声,颜面尽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枝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缓缓站起身来,对着傅瑶盈盈一拜,唇边绽开一抹浅笑,那笑容不卑不亢,清澈坦荡。
“原来是姐姐当面,弟妹江枝有礼了。”她声音清脆,字字清晰,“姐姐远道而来辛苦,还挂念着弟妹,弟妹心中实在感激。只是姐姐怕是听信了什么谣言,我虽算不上温良贤淑,却也并非不知礼数之人。至于这脾气……”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傅言,眼中波光流转,带上了几分新婚妻子的娇俏与依赖。
“……夫君似乎,还挺喜欢的。您说是不是,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得又软又糯,带着一丝狡黠的意味。傅言先是一愣,随即看到江枝投来的那求助又带着点挑衅的眼神,心中那点烦躁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趣味。
他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伸手便将江枝拉得坐回自己身边,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对着傅瑶挑了挑眉,笑道:“大姐你可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傅言的媳妇儿,自然是千好万好,什么样我都喜欢。她要是真成了那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我还瞧不上呢。日子是我们两个过的,只要我们俩舒坦,旁人的看法,又算得了什么?”
这番话,不仅是替江枝解了围,更是直接将傅瑶的挑衅顶了回去,暗讽她多管闲事。
傅瑶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向来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弟弟,今日竟会为了一个刚过门的女人当众顶撞自己。更没想到,这个传闻中骄横跋扈的江枝,竟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厉害角色。
“你!”傅瑶气得胸口起伏。
“好了好了,”王书云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她亲手为傅瑶斟了一杯茶,递到她面前,柔声道,“三弟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知道疼媳妇是好事。妹妹你也别气,快尝尝这新进的雨前龙井,降降火。”
傅祯也沉声道:“傅瑶,今日是弟妹第一日认亲,休得胡闹。”
傅瑶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恨恨地瞪了江枝一眼,接过茶盏,不再言语。
她带来的婆子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锦盒奉上。
“这是大姑奶奶给三爷和三夫人的新婚礼。”
江枝起身,让侍女时月接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只见锦盒之内,静静地躺着一尊观音玉像。那玉质温润通透,雕工精湛,确是难得的珍品。
傅瑶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听闻弟妹性子急躁,我特意求了这尊开过光的玉观音,望弟妹日后能日日供奉,静心养性,早日为我傅家开枝散叶。”
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又一次拐弯抹角地羞辱,骂她性子野,需要神佛来镇着。
江枝面上却不见丝毫恼怒,她双手合十,对着那玉像拜了拜,一脸虔诚地说道:“多谢姐姐厚爱。姐姐说的是,我们傅家子嗣单薄,确实该早日开枝散叶才是。这尊玉像来得正好,我定日日焚香祷告,不仅求菩萨保佑我与夫君早生贵子,也求菩萨保佑大姐夫早日回心转意,让姐姐也能得偿所愿,儿女双全。”
“噗——”
傅言一个没忍住,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
江枝这话,可真是戳到了傅瑶最痛的肺管子。谁人不知,承恩侯风流成性,常年流连花丛,府中姬妾成群,却独独冷落傅瑶这个正妻。成婚多年,傅瑶膝下依旧空虚,只有一个女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这早已成了她最大的心病。
“你……你竟敢诅咒我!”傅瑶猛地站起身,指着江枝的手指都在发抖。
“姐姐息怒,弟妹绝无此意。”江枝立刻露出一副受惊的模样,眼眶微微泛红,声音里带上了委屈的哭腔,“弟妹是真心为姐姐着想,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姐姐恕罪。只是……只是我才刚嫁入傅家,实在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竟惹得姐姐这般动怒……”
她一边说着,一边怯生生地望向傅言,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傅言看得叹为观止。他算是领教了,他这位新婚妻子,哪里是什么骄纵跋扈的草包,分明是只懂得扮猪吃老虎的狐狸。这变脸的功夫,比川剧里头的还快。
他立刻将江枝护在身后,沉下脸对傅瑶道:“够了!大姐,你今日到底是来贺喜还是来找茬的?弟妹才刚进门,你就这般给她没脸,传出去,丢的是我们整个傅家的脸面!你要是闲得慌,就回你自己的侯府去管管姐夫,少到我这儿来撒野!”
“傅言!你为了这个女人,竟敢这么跟我说话!”傅瑶气得浑身发抖。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护着她护着谁?”傅言寸步不让,“倒是大姐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眼见姐弟俩就要吵得不可开交,王书云急忙上前拉住傅瑶,温言劝道:“妹妹,你少说两句。三弟也是护妻心切,言语上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她又转向傅言,嗔怪道:“你也真是的,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还不快给你姐姐赔个不是?”
傅言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江枝却从他身后走出,对着傅瑶再次福身,柔声道:“是弟妹的不是,言语失当冲撞了姐姐,还请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们小辈计较。”
她这一番以退为进,将姿态放得极低,倒显得傅瑶不依不饶,是在无理取闹了。
傅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又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最终只能恨恨地一甩袖子,坐回了原位。一场风波,看似就此平息。
但这顿早膳,终究是吃得食不知味。
傅瑶虽不再开口,那双淬了毒似的眼睛,却时不时地剜向江枝,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饭后,众人移步花厅喝茶。
傅瑶坐了一会儿,似乎仍是不甘心就此落败,她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开口,这次,她将矛头对准了傅言。
“说起来,三弟你也真是狠得下心。我可还记得,去年上元灯节后,不知是谁为了城南‘清音坊’的一位姑娘,醉闹长街,还被父亲罚跪了一日的祠堂呢。当时那情深义重的模样,我还以为你非她不娶了呢。怎么一转眼,新人入怀,就忘了旧人哭?”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瞟了江枝一眼,唇边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
“弟妹,你可知道这位姑娘?”
这诛心之言一出,花厅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李珠手里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王书云正欲开口打圆场,却见江枝竟是微微一笑,主动接过了话头。
“哦?竟有此事?”她故作惊讶地看向傅言,那眼神清澈又无辜,“多谢姐姐提点,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我们家夫君竟有过这般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呢。”
她的话锋轻巧地一转,非但没有半分嫉妇的模样,反而带上了几分与有荣焉的促狭。
“少年郎嘛,总是有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才不算枉费青春。能让我家夫君这般桀骜不驯的人物倾心,想必姐姐口中的那位姑娘,定然是位色艺双绝的奇女子。若是有缘,弟妹倒真想见识一番,也好学学如何才能将夫君的心,牢牢地拴住呢。”
说完,她竟还真的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问傅言:“夫君,你说是吗?”
傅言看着她那双含笑的眼睛,那眼底深处藏着的狡黠几乎要溢出来。他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握着江枝的手紧了紧,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胡说。什么奇女子,不过是年少无知时喝多了酒,听了几首哀怨小曲儿,动了些不该有的恻隐之心罢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不提也罢。如今在我心里,天下的奇女子,都抵不过我眼前这一位。”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全了江枝的面子,又将过去撇得一干二净。
傅瑶最后的杀招,就这样被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地轻松化解,她气得脸色发白,再也坐不住了,“砰”地一声放下茶盏,怒道:“好!好得很!傅言,你如今是翅膀硬了,娶了媳妇忘了姐姐!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恩爱到几时!”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带着一众下人怒气冲冲地离去了。
傅瑶一走,厅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下来。
李珠长舒一口气,看向江枝的眼神里满是钦佩。王书云也笑着摇了摇头:“让弟妹见笑了,瑶妹妹就是这么个直肠子,你别往心里去。”
江枝浅笑应了,心中却是一片雪亮。这哪里是直肠子,分明是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的蠢货。
?
从正厅告退,回到北院的路上,傅言和江枝一路无话。
只是这沉默与昨夜的疏离客气截然不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奇妙的默契,像一场激烈交锋后的暂时休战,双方都在暗自评估着对方的实力。
直到跨入院门,挥退了所有下人,傅言才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江枝,”他靠在廊柱上,懒洋洋地看着她,“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江枝敛去了人前的温顺,神色恢复了清冷,她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淡淡道:“傅家这潭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若不第一时间立住脚跟,日后怕是日日都有今日这样的鸿门宴等着我。我不过是为了自保罢了。”
“自保?”傅言走到她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我看你游刃有余,反倒是傅瑶被你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她若不主动挑衅,我又岂会去招惹她?”江枝抬眸看他,目光锐利,“我只问你,今日之事,日后还会发生吗?”
傅言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收起了脸上的嬉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关于‘清音坊’的事,我欠你一个解释。”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那位姑娘,名叫晚晴。我承认,我一度对她很有好感,甚至动过娶她为妾的念头。”
见江枝面色不变,他继续道:“但那并非男女之情。你可知,她为何人?”
江枝摇头。
“她是前朝罪臣之后,满门被抄,她侥幸活了下来,沦落风尘。她懂诗书,有见识,更有不输男儿的胆魄与抱负。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由,看到了反抗,看到了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傅言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帮她,不过是在帮另一个自己罢了。但,”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江枝,“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而且,自我奉命娶你的那日起,便已助她脱籍远走,与她断了所有联系。我傅言再混账,也知何为‘已婚’,何为‘责任’。”
江枝静静地听着,心中巨浪翻涌。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又一出纨绔子弟痴迷风尘女子的俗套戏码,却没想到背后竟有这样的隐情。
“所以,你并非真心爱慕,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她一针见血地指出。
傅言一怔,随即苦笑:“或许吧。或许我只是嫉妒她,即便身陷泥淖,也能活得比我更像个人。”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无人能懂他藏在纨绔外表下的挣扎与不甘。却不想,今日竟被一个才认识不到一日的妻子,轻而易举地看了个通透。
“我明白了。”江枝点了点头,端起茶盏,以茶代酒,对着他遥遥一敬,“从今日起,你我便是盟友。在这傅府之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傅言看着她清丽的脸庞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第一次觉得,父亲为他定下的这门亲事,或许是他这二十年来,最大的一桩幸事。
他也端起茶盏,与她的杯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盟友。”
就在此时,凌风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神色与平日的沉稳不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快步走到傅言身边,压低声音道:
“三爷,方才宫里来了人,悄悄送了这个过来,说是……二殿下给您的。”
他递上一个毫无标记的乌木小匣。
傅言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江枝从未见过的锐利与深沉。他接过匣子打开,里面只有一枚平平无奇的黑玉棋子。
看到那枚棋子的一刹那,傅言的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江枝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开口。但她心中清楚,她这位新婚夫君身上藏着的秘密,以及她刚刚踏入的这场婚姻,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和复杂得多。
傅家的水很深,而那搅动天下风云的皇城,才是一切漩涡的中心。一场席卷朝野的夺嫡之争,似乎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