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弃命之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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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臻塔表面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着其下日益汹涌的暗流。关于“启明班”最终名单即将公布的流言，如同冰层下尖锐的冰棱，刺穿着每一个相关者的神经。齐朔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变化，尤其是在江烁身上，那种变化几乎是撕裂性的。
自从上次仓库冲突后，江烁对齐朔的敌意有增无减，但那敌意之中，先前纯粹的鄙夷和欺凌，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焦灼的情绪所取代——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疯狂，一种深陷泥潭却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慌乱，以及一种在无人角落无法掩饰的、濒临绝境的恐慌。他像一头感知到巢穴即将被洪水淹没的野兽，暴躁地逡巡着，对任何风吹草动都龇出獠牙，却又在转身的瞬间，流露出幼兽般的无助。
这天下午，阴沉的天空终于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齐朔刚从图书馆出来，抱着几本借来的旧书，准备返回宿舍，就在连接理性回廊与生活区的拱门下，被江烁堵住了去路。
不同于往常带着跟班、声势浩大的围堵，这次只有江烁一个人。雨水打湿了他额前几缕不羁的头发，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眼神复杂地盯着齐朔，里面翻涌着犹豫、挣扎，最后定格为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强硬。
“喂，齐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雨天的湿气。
齐朔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作声。雨水顺着拱门的石檐滴落，在地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江烁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或者说，他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齐朔的反应上。他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近乎别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里？”齐朔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书。
“少废话！”江烁的暴躁脾气几乎瞬间被点燃，但他看了一眼周围稀疏的人流，又强忍着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想要炫耀和某种不安的冲动，“让你开开眼，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才！省得你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围着沈墨转，以为他那种冷冰冰的机器就是顶尖了！”
齐朔心中一动。他隐约猜到了江烁要带他去见谁。对江熠——那个在仓库里有过一面之缘，与他哥哥截然不同的、沉静而聪慧的男孩，齐朔心中始终存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好奇和隐约的担忧。他沉默了片刻，在江烁越来越不耐烦的注视下，最终点了点头。
江烁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倨傲的样子，哼了一声，转身走在前面。他没有走向庄严肃穆的教学楼或拥挤的宿舍区，而是拐向了初中部那片相对独立、被更多绿植环绕的区域。雨水打湿了石板路，两旁高大的银杏树叶片已泛黄，在雨中显得格外寂静。
最终，他们在初中部实验楼后面一栋不起眼的、标着“模型社与创客空间”的白色小楼前停下。与主教学区的恢弘肃穆不同，这里显得低调而充满活力。
楼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窗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塑料、焊锡以及一种……属于创造的热情味道。江烁熟门熟路地推开一间活动室的门，动作竟带着一丝与他性格不符的轻柔。
“小熠！”
活动室里灯火通明，与窗外的阴沉形成鲜明对比。江熠正背对着他们，趴在一个巨大的、摆满了各种工具、零件和半成品模型的工作台前，专注地调试着一个结构精妙的机械臂。他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纤细却稳定的手腕，指尖沾着些许油污。听到哥哥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阴霾的、如同破开乌云阳光般明亮耀眼的笑容。
“哥！你怎么来了？”
那一瞬间，齐朔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眼神灵动、笑容干净温暖的少年，与之前仓库里那个腼腆内向的男孩，以及传言中那个即将进入“启明班”的、“标准化”的天才联系起来。在江烁面前，江熠像是卸下了所有外在的包袱和潜在的束缚，变回了一个全然依赖着哥哥的、会撒娇、会抱怨的普通弟弟。
“又在捣鼓你这些破铜烂铁？”江烁嘴上嫌弃着，眼底却是不容错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与宠溺。他大步走过去，无视那些精密的仪器，大手习惯性地、带着点粗鲁地揉了揉江熠柔软的黑发，将原本服帖的头发揉得一团乱。
“才不是破铜烂铁！”江熠不满地嘟囔着，像只被惹恼的小猫，灵活地躲开哥哥的“魔爪”，但眼角眉梢却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他献宝似的指着那个正在缓慢进行抓取动作的机械臂，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你看，我重新编写了它的抓取算法，优化了关节处的传动结构，用了新的传感器，现在它能识别不同物体的形状和材质，模拟更精细的手部动作了！上次王校长来看过，说这个设计思路很有应用价值，也许能……”
提到“王校长”，江熠兴奋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茫然，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某个不熟悉的开关，但很快，那茫然又被对哥哥展示成就的兴奋感所取代。
江烁似乎没有察觉，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弟弟那一瞬间的异样。他得意地瞥了站在门口的齐朔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看吧，我弟弟才是真正的宝贝”。他像展示稀世珍宝一样，拿起工作台上一件件精巧的模型，如数家珍般地对着齐朔炫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热烈：
“看到没？这个小型风力发电装置，他自己设计的叶片，效率比市面上的同类产品高了百分之十五，市青少年创新大赛一等奖！还有这个仿生机器人，核心编程他十三岁就独立搞定了，能模拟好几种昆虫的行走模式！这个，这是他去年做的自动循迹避障小车，电路板都是他自己腐蚀焊接的……”
江熠被哥哥毫无保留的夸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他悄悄拉了拉江烁的衣角，小声打断：“哥，你别说了……齐朔哥哥该笑话了。”
“为什么不说？我弟弟就是天才！”江烁揽住江熠略显单薄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他转过头，下巴微扬，对着齐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不容亵渎的骄傲，“齐朔，我告诉你，小熠他跟你们都不一样。他不是靠家世，也不是靠死读书堆出来的。他是这里——”他用手指，郑重地点了点江熠的太阳穴，“真正的，独一无二的天才！是带着光来的！”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如同窗外愈发绵密的秋雨，无声无息地将齐朔淹没。他是光，而我生来就在阴影里，带着洗刷不掉的罪孽。”齐朔看着江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骄傲，内心一片荒芜。
江熠依赖地靠在哥哥身侧，听着哥哥毫不吝啬的、几乎有些夸张的夸赞，耳朵尖都红透了，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的却是全然的信任与孺慕。他小声地、带着点撒娇意味地补充道：“是哥哥一直支持我，偷偷用零花钱给我买最贵的零件，还帮我瞒着爸妈，说我在补习……”
江烁哼了一声，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扭：“废话，你是我弟，我不支持你支持谁？”他低头看着怀里笑容明亮的弟弟，眼神是齐朔从未见过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光芒，“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做你想做的，天塌下来，有哥给你顶着。谁要是敢说你一句不好，或者敢碰你的这些东西，我饶不了他！”
那一刻，齐朔清晰地看到了这对兄弟之间那牢不可破的、带着体温和烟火气的纽带。江烁所有的跋扈、所有的偏执、所有对外界的敌意，在面对弟弟江熠时，都化作了最笨拙却也最真挚的守护盾牌。他将江熠视为自己混乱灰暗人生中唯一纯净的光亮和全部的骄傲所在。他渴望江熠成功，渴望他向所有人证明江家的价值，更渴望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保护弟弟那份纯净耀眼的才华不被世俗玷污，不被任何潜在的危险伤害。
然而，正是这份沉甸甸的、混合了家族期望、个人执念与深沉爱意的守护，将他，也将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一步步推向了那个名为“启明班”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漩涡中心。他以为那是一条通往荣耀和保护的捷径，却不知那或许是通往别离与失去的单行道。
“小熠，”江烁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扶着江熠的肩膀，让他正视自己，“‘启明班’那边……王校长虽然说得很好，但如果你自己有一点点不想去，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伸出小拇指，比划着，“你跟哥说，哥现在就去想办法，我们去跟校长说，我们不去了！哥以后再也不逼你考第一，你想做什么模型就做什么模型，好不好？”
江熠抬起头，看着哥哥眼中罕见的紧张和认真，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挣扎，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很快，那挣扎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懂事”和某种无形的压力所取代。他垂下眼睫，轻声说，语调平稳得不像个孩子：“哥，我想去的。”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背诵某种既定的、不容置疑的台词，“那里有最好的资源，最先进的实验室，能让我接触到最前沿的知识，也能……更快地帮到家里。王校长说，这对我的未来，是最优选择。”
“最优选择……”江烁重复着这四个冰冷的字眼，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里面有疑惑，有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紧紧搂了搂弟弟的肩膀，仿佛想从他单薄的身体里汲取力量，又仿佛想用自己的力量将他包裹起来。他最终没有再说出反对的话，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一直沉默站在门口、仿佛一个透明旁观者的齐朔。此刻，他眼神里的炫耀和挑衅已经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骄傲、担忧和某种宿命般情感的眼神。
他用力搂着弟弟，像是搂着全世界最珍贵、最容易碎裂的宝物，对着齐朔，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砸入心底的、千钧般的重量：
“齐朔，你看清楚了。我弟弟，江熠，就是我的全部骄傲。”
那一刻，齐朔看着江烁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几乎带着献祭意味的真诚，看着江熠对哥哥那份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心中没有半分被炫耀的不快，也没有丝毫身为“局外人”的尴尬。
只有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悲哀，如同窗外愈发绵密的秋雨，无声无息地将他淹没。
这面映照着兄弟情深的镜子，此刻光芒璀璨，温暖动人，却已然布满了看不见的、蛛网般的裂痕。而紧紧握着镜子、试图守护这光芒的手，正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无知无觉地，将其推向彻底粉碎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