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破茧 ...
-
从藏书阁返回听竹小筑的路,仿佛比去时更加漫长。夜色依旧浓稠,但东方已隐约透出一线鱼肚白,如同在厚重的墨色幕布上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黎明将至,黑暗却愈发显得顽固而压抑。
我跟在陆轻衣身后,沉默地穿梭在寂静的谷中。方才在藏书阁内看到的那些冰冷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我的神经。“祭品”、“代价”、“血脉”、“牺牲”……这些词语在脑海中疯狂盘旋、碰撞,最终凝结成一块坚冰,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极致的痛苦与愤怒过后,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那残酷的真相抽干、冻结,只剩下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空壳。
陆轻衣也一路无话。他没有回头,没有询问,只是沉默地在前引路,那身紫衣在渐褪的夜色中,成了唯一一抹流动的色彩。他的沉默,在此刻,反而成了一种难得的体贴。
回到听竹小筑时,天光已微微放亮。竹林浸润在晨曦的薄雾里,溪水声潺潺,一切依旧宁静,却再也无法抚平我内心的波澜。
陆轻衣在院门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他看了我片刻,凤眼深邃,仿佛想从那片冰封之下,看出些什么。
“需要本侯陪你……”他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词,“……待会儿?”
我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而平静:“不必。侯爷请回吧。”
我需要独处。需要时间,来消化,来重构,来将这块心底的坚冰,磨成最锋利的刀刃。
陆轻衣没有坚持,只是点了点头:“也好。”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比之前稍大的玉瓶,抛给我,“固本培元,清心凝神。比之前的货色好些。”
我接住玉瓶,触手温润。
“今日的‘账’,先记着。”他勾起嘴角,试图恢复那玩世不恭的调子,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别忘了,你还欠着本侯一大笔银子,可别轻易把自己折腾没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紫衣一晃,便消失在竹林深处,如同他来时一般突兀。
我握着那瓶丹药,站在院中,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才缓缓转身,推门走进了竹屋。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一直强撑着的冷静瞬间瓦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命运不公的剧烈排斥与反抗!
母亲……我那素未谋面的母亲……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怀着必死的决心,带着我在黑暗中奔逃?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可曾后悔生下我这个注定命运多舛的孩子?
沈清辞……她每次看似关切地拍着我的肩膀,每次温言细语地安排我的生活,每次将重要的任务交托于我时,心底是否在冷静地计算着我这把“钥匙”还能使用多久?是否在谋划着,何时将我送上那名为“星坠”的祭坛?
还有鬼谷……这看似庇护了我多年的地方,实则从一开始,就是阴谋的一部分!是囚禁我的牢笼,是打磨我这把“钥匙”的作坊!
恨吗?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焰,在我冰封的心底疯狂燃烧。恨那制定“星坠”计划的西陵皇室,恨那助纣为虐的鬼谷上代,恨那冷血算计的沈清辞,恨这操蛋的、将我视作蝼蚁的命运!
但这恨,不能烧毁我的理智。我要将这恨意,锻造成我最强大的武器。
我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水,仰头灌下。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着感官,让我更加清醒。
然后,我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但异常平静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深邃,里面仿佛有风暴在酝酿,却又被强行压制,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坚定。
我抬手,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的眉眼。这张脸,继承了那位西陵公主的血脉,也承载了她试图反抗的意志。
“母亲,”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低语,“你若在天有灵,请看着我。看着你的女儿,如何斩断这命运的锁链,如何……将那些试图掌控我们的人,拖入地狱!”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誓言般的力量。
从今日起,那个会对沈清辞抱有幻想、会对顾玄心存眷恋、会因身世而自怜自艾的纪云意,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从谎言与背叛的尸骸中爬出,从残酷真相的熔炉里淬炼而生的——复仇者,与反抗者。
我打开陆轻衣给的玉瓶,倒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丹丸,毫不犹豫地吞服下去。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却磅礴的药力,迅速滋养着我因连日奔波、情绪激荡而受损的经脉与心神。
盘膝坐于榻上,我开始运转内力。不再是鬼谷所传的、或许留有后患的功法,而是结合了我这些年在生死边缘摸索、以及从陆轻衣偶尔“不经意”流露的只言片语中领悟到的,属于我自己的运气法门。内力在经脉中奔流,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与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刮骨疗毒般清除着体内可能残留的隐患,也锤炼着我愈发坚韧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竹窗,在屋内投下明亮的光斑。
一夜之间,恍如隔世。
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左臂的伤口传来隐约的刺痛,但已无大碍。体内的内力虽未增长多少,却变得更加凝练、驯服,如臂指使。
我换上一套干净的素色衣裙,将软剑重新缠于腰间,袖中暗器备好。对着铜镜,我将略显凌乱的发丝仔细梳理整齐,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固定。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俏丽,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与柔软,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锋芒。
推开门,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适应了片刻。
院中,那名哑仆已经来了,正默默地打扫着庭院。见到我出来,他停下动作,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越过他,看向小筑之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踏出的每一步,都将在这看似平静的鬼谷中,掀起新的波澜。
沈清辞必然已经知晓我昨夜并未服用那碗药膳,也必然会对我的“安然无恙”产生更深的猜忌。执法堂的试探被陆轻衣挡回,但她绝不会就此罢休。还有那个撕毁了关键档案的内奸,他(她)隐藏在暗处,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发出致命一击。
而我,不会再等待。
我要主动,将这片浑水,搅得更浑!
我要去会一会,那位运筹帷幄的鬼谷谷主,看看她面对我这个已然“破茧”的“钥匙”,还能拿出怎样的手段!
我整理了一下衣袖,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出了听竹小筑,向着沈清辞日常处理谷务的“议事堂”方向走去。
阳光洒在我身上,却驱不散我周身的寒意,反而将那冰雪般的决心,映照得愈发清晰凛冽。
风暴,即将来临。
而我,已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