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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回响与暗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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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沉重的、带着铁锈与陈旧血腥气味的、压迫着每一寸感官的粘稠黑暗。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的海底,挣扎着想要浮出水面,却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向着更深处坠落。破碎的画面如同水底的鬼火,在意识的深渊里明灭闪烁——阿雅肩头绽开的血花,煞气怪物猩红的瞳孔,母铃之舌上崩裂的纹路,还有那股在体内炸开、撕裂一切的混乱能量……
痛。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钝痛。它无处不在,伴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心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提醒着我那场发生在黑暗石室中的、几乎将我彻底毁灭的冲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沉重的黑暗。紧接着,是声音——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厚厚水膜的说话声,还有某种规律性的、低沉的吟唱声。
我奋力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掀开那仿佛焊在一起的眼皮。光线,昏黄而温暖的光线,如同融化了的蜂蜜,缓缓渗入我的视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用粗大圆木并排搭建的屋顶,上面悬挂的干枯草药和小辣椒在光线中投下模糊的阴影。
是白岩寨。我回到了那间小屋。
我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多少庆幸,反而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活着,意味着那场噩梦是真实的,意味着体内的“钥”依旧存在,意味着所有的危险和谜团,并未随着那场爆炸而消散。
我尝试转动了一下脖颈,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从全身各处传来,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醒了?”一个略显疲惫却依旧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艰难地偏过头,看到阿雅坐在床边的竹椅上。她的脸色苍白,嘴唇缺乏血色,左肩处厚厚地缠着干净的白色麻布,隐隐还有血色渗出。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正静静地看着我。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阿雅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小桌上的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清澈的水。她小心地扶起我的头,将碗沿凑到我的唇边。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阵微弱的、活着的实感。
“我们……怎么回来的?”喝了几口水,我感觉喉咙稍微舒服了一些,声音依旧嘶哑,但至少能成句。
“寨子里的人找到了我们。”阿雅放下水碗,声音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后怕,“你们弄出的动静不小,而且……你体内‘钥’的剧烈波动,阿婆隔着老远就感应到了。再晚去一会儿,恐怕……”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沉默了片刻,感受着体内那无处不在的疼痛和一种奇异的……空乏感。那原本如同凶兽般蛰伏、时刻散发着冰冷悸动的“钥”,此刻仿佛陷入了深度的沉睡,变得异常沉寂,几乎难以感应。只有当我刻意去探寻时,才能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冰凉余烬,盘踞在丹田深处。那些曾经爬满我皮肤的灰色纹路,也消失无踪。
“它……好像安静了。”我低声说道,带着一丝不确定的侥幸。
“不是安静,是‘虚弱’。”阿雅纠正道,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的身体,仿佛能看穿我的内里,“你强行引导那股混乱的力量反冲‘母舌’,等于让它进行了一场远超负荷的‘吞噬’和‘排泄’。它吸收了部分‘母舌’的本源和煞气碎片的力量,但也因此受到了污染和重创,需要时间……消化,或者说,排出那些‘杂质’。在你彻底恢复之前,它应该不会再有太大的动静。”
消化?排出杂质?我回想起那混乱能量在体内肆虐、几乎将我撕碎的感觉,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这暂时的平静,恐怕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间歇。一旦“钥”恢复过来,它是否会更加强大?还是会发生某种不可预知的异变?
“那……那枚‘母铃之舌’呢?”我想起了祭坛上那枚布满裂痕的铃舌。
“带回来了。”阿雅的语气凝重起来,“但已经彻底损毁,上面的灵性和力量几乎被你们那场冲突彻底磨灭,只剩下一个空壳。阿婆检查过了,说上面的‘印记’已经消散,无法再通过它追踪或联系到母铃本体了。”
唯一的线索,断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阿雅重伤,我几乎丧命,却只是毁掉了一个母铃的“部件”,并没有真正触及核心。
“那些外来者……”我又想起了石室中那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身份不明。”阿雅摇了摇头,“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阿婆说,看他们的手段和法器,像是湘西那边流窜的‘野巫’,专门寻找各种阴邪之地,用禁忌手段窃取力量,炼製邪物。他们恐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葬君山的隐秘,想趁机捞取好处,结果……自食其果。”
野巫?窃取力量?我想到他们那仓促而邪异的仪式,以及那最终被煞气碎片反噬的结局,不由得一阵寒意。葬君山这片绝凶之地,就像一块散发着腐肉气息的诱饵,不断吸引着像我们这样怀着各种目的、飞蛾扑火般前来的“猎物”。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我看向阿雅,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线索断了,“钥”暂时沉寂,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阿雅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竹门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但她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温暖的阳光,看到了更远处那被阴霾笼罩的葬君山。
“等。”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和之前阿谷的说法如出一辙。
“等?”我有些急切,“等什么?等‘钥’恢复?等‘那位’再次找上门来?”
“等你的伤好。”阿雅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异常认真,“也等……阿婆找出新的方法。母铃之舌虽然毁了,但你们之间的那场冲突,并非全无价值。阿婆说,那种程度的能量碰撞和‘污染’,很可能也在母铃本体上留下了某种‘回响’或者‘伤痕’。只要‘钥’还在你体内,这种联系就不会真正断绝。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更安全、更有效的方式,来利用这种联系。”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经过这次事情,寨子里的一些老人……态度可能会有所改变。”
“改变?”我捕捉到她话里的深意。
阿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有些风险,一旦被证实远超预期,原本的观望和保守,就可能转变为……更积极的动作。”
我似乎明白了一些。白岩寨内部,对于如何处理葬君山的问题,或许并非铁板一块。我和阿雅这次的遇险,以及那枚被毁的母铃之舌,可能打破了某种平衡。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在这小屋里静静地养伤。身体的恢复速度慢得令人煎熬,每一次起身,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阿雅每日都会送来汤药,那药比之前的更加苦涩难咽,药性也似乎更加猛烈,喝下去后,体内如同有无数细小的针在穿刺,带来剧痛的同时,也似乎有一股灼热的力量在强行修复着受损的经络和脏腑。
寨子里似乎真的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偶尔会有陌生的寨民在小院外驻足,透过篱笆好奇或者探究地打量着我这个“外来的灾星”,他们的眼神不再仅仅是疏离和警惕,似乎还多了几分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怜悯,有好奇,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看待某种“武器”般的审视。
阿谷没有再来见我,但阿雅带来的汤药,显然出自她的手笔。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维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同时也在暗中进行着什么。
我体内的“钥”一直保持着沉寂,那种冰冷的悸动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但我偶尔在深夜,在半梦半醒之间,会恍惚感觉到,那盘踞在丹田的冰冷余烬,似乎并非完全死寂,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如同冬眠的毒蛇,吸收着汤药中的某些成分,并极其细微地……搏动着,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苏醒的力量。
这种平静,让人不安。
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那些熟悉的圆木纹理,感受着身体的疼痛和体内的暗流涌动。我知道,这暂时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眼中那短暂而虚假的平静。
葬君山的阴影并未远离。
“钥”的危机只是暂缓。
白岩寨内部的暗流正在涌动。
而那枚不知所踪、可能也受了“伤”的母铃,以及它背后那更加恐怖的存在,此刻又在酝酿着什么?
窗外,阳光正好。
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更加猛烈、更加凶险的风暴,必将再次降临。
而我,这把伤痕累累的“活钥匙”,注定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