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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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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是在听到消息的瞬间落下的。
虞米挂掉电话摘掉口罩,蹲在收银台后,压抑着声音哭的发抖。
她觉得好笑,还隐隐有被看低的不忿,她爸未免也太高估了亲情在她心中的分量。她怎会为区区一场葬礼而回家?
她自认是一个感情淡漠的人。可此刻眼泪汩汩不断,像动脉血。
虞米边哭边为自己的眼泪不值得。她决定,绝不要再轻易建立什么羁绊,绝不要再为了一时的安慰去接近什么人。亲密关系里那些真假难辨,用意不明的温暖,完全不能抵消,甚至覆盖不掉失去的痛苦。
脆弱的回忆,再五光十色,也只是洗手池里稀疏透光的泡沫。发泡的再白,融化之后只是污水。
人不能活在泡沫里,虞米也不愿再经历泡沫带来的痛苦,这不值得。
她不再压抑着,也放下掩面的手。
店里此时没人,她放声大哭。
三个月前,她从自己并不知情的相亲宴上脱身,去找过姥姥。她声明自己对冯家的儿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她控诉她父亲的不作为甚至撮合拉拢,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待。
却得到这样的答复:
她说:“女人都是要嫁人的。”
她说:“冯家也不错的呀。”
她还说:“现在就了解起来,过两年正好就去结婚。早生孩子恢复的快哦,你妈妈生你就生的晚了。”
那是她们之间最后一句话。
听了这些话,虞米愕然,感到被背叛,同时是恶寒。她几乎要哭出来,她大喊:“我不愿意!”
她对这个环节中的每个人都说了她不愿意,可是好像没有人听到。
虞米疑心是她的声音太小。
她现在说给她最亲的姥姥,可是她好像也没听到。
于是她的这份疑心,上升到了一种人生的高度了。她恐怖的发现,自己生活整个大方向的策略都错了:顺从他父亲的安排,不上不下的读书,或许被介绍着去哪个公司实习,做几个项目。但是,然后呢?
出于对这个专业的不感兴趣,出于对竞争的厌恶,虞米从未想过那个以后。她没有为自己规划以后,不是因为对虞父的安排足够满意,而是因为逃避。
她是有着身为独生女的侥幸心理的,但这场侥幸走到最后,虞米才发现这样的生活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她没有想过的最坏,最好。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的话语权,没有规划过的未来,因为这场反叛,都变成了必然。
但她毅然决然的反叛。
自己和女儿的婚姻都并不好,姥姥为什么劝自己接受,虞米不知道。
她只知道,离她最近的婚姻关系:她的父母,在婚姻存续的十年里,是怎样表里不一,全靠粉饰太平。如果说唯有的和平时光,那也一定是因为吞下巨大委屈在忍耐的是女方。
她更知道,姥姥是无比清楚女儿和孙女的相像,无比清楚女人在婚姻里无可避免的牺牲和忍让,有了郁华这个前车之鉴,她居然还希望孙女走上这条道路。
她一言不发,夺门而出。可到了门口,虞米环视着这市中心三层小洋楼,她突然就懂了。姥姥没有变,或许也没有刻意骗她什么,是她太蠢,把别人一点善意当做解药,也麻痹了大脑。
虞米联想到,母亲曾经也多次离家出走回娘家,最后却只是一脸认命的回来,全无宽慰的模样。
她又想到,郁女士这样敢爱敢恨的人,是何以早早走进婚姻,又何以在婚姻中蹉跎多年。当年郁女士早早走进这个注定只有一方忍耐的婚姻,违背天性的经营多年,后来产后抑郁,精神变得一塌糊涂,想必是听了姥姥的劝。
老一辈的一些观念,说的好听是时代局限性。
说难听些,蠢,坏,兼而有之。
姥姥不蠢,但虞米不忍心说她是坏。女儿出国不联系她,前女婿又这么有钱。她劝孙女听话,是能得到切身利益的。
虞米不恨没能见到姥姥最后一面,她只恨自己想通了这一点。
*
“拿个玉米。”
“黄糯花糯还是水果。”
“花糯。”
那是一个相当悦耳的声音,提琴般的低沉,干净。但在放空大脑,集中注意力憋住鼻涕眼泪的虞米耳朵里,只能分辨出是一个人类的声音。
她对哭保留着一些羞耻感,这来源于她的npd父亲。作为一个成功者,虞父坚定不移的认为哭代表着软弱,在他那一套理论中,敏感者就是天生的loser。他否认虞米的一切,包括她的情绪。
虞米屏息,带着手套从蒸箱里夹出来玉米,放到袋子里。
眼眶是一个小小的蓄水池,蓄满后无可避免的溢出,她的鼻腔也被堵住。
“四块。”虞米鼻音浓重,简短的两个字也没控制住颤音。
滚烫的玉米落在收银桌上。
好丢脸,虞米心想。
“擦擦。”面前人出声。皮紧崩着骨,近乎苍白的两指夹着包纸巾递到她面前。
虞米怔片刻,手忙脚乱的接过。还没有开封的纸,她快速撕开封条,抽出一张,想要归还。那人却在一声“支付宝到账四元。”中早早转头,长皮靴已经到了门口。
虞米只看到一个穿着短款风衣的背影,身量高,纤细,丝绸般的黑色卷发落在腰际。她攥了攥手里那包乳霜纸,用力抽出几张叠在一起,开始擤鼻涕。
这纸温热的,且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想是被放在贴身口袋的缘故。乳霜纸很薄,虞米整理好,就剩下了两张,她把剩下的揣在兜里。
距离下班只剩十分钟,虞米决定今晚找点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她不打算回家呆着,那房子大且空,让人觉得无边寂寥,对恢复情绪无益。她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Selina,发去了消息。
:【今晚在嘛,我去找你玩。】
:【几点】
:【一个小时,到了我给你发消息。】
同事小张一到,虞米连招呼都没打,拿起包和付了款的冰杯就溜,怕被看到自己的红眼圈和鼻头,解释起来又要说一大长串。
步行五分钟后,虞米到家。
是的,这里是京市二环。而作为一个年仅十九岁的不受宠富二代,她在这里有一间视野绝佳的大平层。三百平米,市价四千万左右。
虞米踢掉鞋,解了内衣肩带,最后强撑着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这三个月以来生活规律情绪平稳,就算是值夜班也并不觉得怎么累。她这是第一次有了被情绪掏空,想找个什么人诉苦充电的想法。
她点开灯泡,没有一件家具的客厅被照亮,诡异的荒凉。
虞米弯着腰,以一种诡异却省力的姿势晃到窗前,这客厅太大。她坐在地上,划拉几下手机下单了一个懒人沙发,然后看向窗外。
高层落地窗的夜景无可置疑的完美,黑夜是繁华景象的巨幕,车流如织,地上星河。
失眠时她也爱坐在这里看,客厅没安窗帘,这日夜不熄的景象于她而言是一个巨大生态缸。虞米倒不是爱这种俯瞰的视角,也并不能从睥睨的视角里获得什么掌控感。她只是爱发呆,发呆时总要配点什么。
人爱登高望远,爱的其实是高处视角所带来自己睥睨众生的幻想。虞米从不想做虚幻的上帝,她没有任何参与竞争的心。在被迫参与竞争的环境里生活了很多年,她对这个体系彻底厌烦,只要提到竞争,就想要逃避。
可人活不成个孤岛。她并非对世俗成功没有欲望,正相反,是一个欲望强烈的人,她同时也强烈需要世俗成功带来的世俗自由。虞米不成熟的感情观,是百分百纯净的爱,或者不要。她对待生活的态度也是,要么最好,要么不要。
她一直没买家具,也是这个原因。
可逃避也很累。她没有彻底麻木和死心,内心于是无时无刻在撕扯,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她不具象的欲望在pk她懦弱的,千疮百孔的心。
于是总觉得累。
虞米洗了澡,头发吹到半干,又换了衣柜里那条吊带长裙。她在卧室的全身镜前把这条裙子照了又照,满意的不得了,心情瞬间被点亮。
一条碎花v领吊带,领口很低,和虞米平时的穿衣风格相比算得上惊世骇俗。丝麻料的A字裙,掐腰,后背直到胸部下方才有布料。虞米第一次尝试如此大胆的裙子,她从前偏灰暗的颜色,露肤度很低的款式。同年龄同圈层的女孩们除了奢侈品,还热衷于一些潮牌,她们穿的五颜六色像糖果,行事作风也是恰到好处的张扬。让人觉得青春,可爱,联想到生命的美好。
而虞米话少,气质也阴郁,和她们像两个世界的人。
在这样的夜晚穿这样一条裙子,虞米无端觉得这代表着某种决心。
但虞米倒是从来都知道自己很漂亮,因为她和妈妈长得特别像。上天不偏不倚,同时在外貌上眷顾了她们母女,身材发质,连细长的小腿跟腱都很像。
但也是因为这样,照镜子的时候虞米总会想起她的妈妈。
郁女士恨她,因为她觉得她的无限可能终结在了虞米出生那一天。虞米觉得她是不愿意承认,其实她的伟大前程是终结在了结婚的那天。
郁华是个很矛盾的人,她对这个女儿的疏离态度贯穿始终的坚决,从小到大从不曾给她一个拥抱,一句夸奖。却又在她十八岁那天突然出现,二话不说送给她一套房。
虞米很能理解她的恨,因为她们母女是一样的人。她们不屈服又不冒尖的叛逆和她们的逃避心大概也如出一辙,这是她们痛苦的根源,她们连痛苦都一脉相承。
她们也都选择了逃离。
虞米从前对郁华的态度也很坚决,她怨恨。若即若离的,绵延的怨恨,心上的一场雨。道德绑架般的,虞米觉得母爱本该是一个人生命中能获得的最丰沛的情感支持,她缺失,她这辈子不曾获得过任何人真正的情感支持。
但她不再坚决,因为这四千万。这完全违背了她的感情观,纯净或零。但她没有纠结太久,毕竟郁华送她这套房子的意思是道别,是“我不欠你什么了。”的终结。
她的伤春悲秋也有个限度,没必要为自己生命中不会再出现的人或事纠结太久,企图分析的太清。
但此刻,虞米有问题想问,她想问问郁华的恨。她如果那么恨她,何以送给她一份贵重至此的礼物,何以希望她有一个自己的房间,随时有逃离的勇气?
虞米还想问,十九岁的郁华如果有这样一套房子,她是否就不会结婚。她是否会按照职业规划那样,功成名就,不被任何所牵绊的自由一生?
如果虞米能够,她也想回到郁华的十九岁,给她一份这样的大礼。但她应该不可以也不能够,因为郁华始终不愿意给她一个号码。
虞米抹掉了几滴泪,趿着草编拖鞋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