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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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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口心头血,仿佛带走了芷萝半条性命。
她昏昏沉沉,时而陷入无边黑暗,时而被噩梦惊醒。梦中,总是尘逸决绝离去时那破碎的眼神,以及司命星君冰冷威严的“天命难违”。每一次惊醒,心口都像是被重锤砸过,痛得她蜷缩起来,浑身冷汗淋漓。
陈家大院连日来的喜庆红色,如今看来只觉得刺目锥心。红绸被仓促撤下,换上了素净的布幔,仿佛那场仓促中断的婚礼从未发生过。可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与绝望,却比任何颜色都更浓重地涂抹在每个人的心头。
父母日夜守在她床边,熬红了双眼,母亲更是以泪洗面,口中反复念叨着“我苦命的儿”。郎中来了又走,开了安神定惊的方子,可再苦的药汁灌下去,也医不好那深入骨髓的创伤。
“逸儿……逸儿他定是有苦衷的……”陈老爹握着女儿冰凉的手,试图安慰,话语却苍白无力。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仙神之事,岂是他们凡人能够揣度和置喙的?
苦衷?
芷萝躺在床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是啊,他有苦衷,为了苍生,为了三界姻缘,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理由。那她呢?他们之间的誓言呢?他们的“生生世世,白首不离”呢?在所谓的“天命”面前,是否就轻飘飘如同尘埃,可以随意舍弃?
恨意,如同藤蔓,在绝望的废墟上悄然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恨那突如其来的天命,恨那冷酷无情的司命星君,更恨……恨尘逸!恨他为何身负那劳什子仙缘!恨他为何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就那样松开了手!恨他让她成了全村、乃至可能更大范围内的笑柄——一个在拜堂时被“神仙”带走了新郎的可怜虫。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她勉强能下床走动,披着单衣,倚在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凄艳的橘红色,一如她嫁衣的颜色。村里孩童嬉闹的声音隐约传来,夹杂着几句模糊的议论:
“……听说尘逸哥是去做神仙了……”
“……月老呢,管姻缘的……”
“……那芷萝姐姐怎么办?她……”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猛地关紧窗户,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地之大,似乎已无她立锥之地。凡尘俗世,每一处都残留着与尘逸相关的记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背叛的痛楚。
又过了几日,村里开始流传起一些更为具体的“神迹”。据说邻村一对原本定亲、却因琐事险些解除婚约的男女,突然和好如初,感情更胜往昔;百里外一座香火寥落的月老祠,一夜之间灵验无比,前去求姻缘者络绎不绝……
这些消息,如同最恶毒的嘲讽,不断印证着司命星君当日所言非虚。尘逸,他真的成了月老,他在履行他的职责,他在为天下有情人牵线搭桥。他坐在那高高在上的神位,享受着信徒的香火供奉,而他曾经的新娘,却在这里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与羞辱。
“他在保佑别人的姻缘……”芷萝低声呢喃,嘴角勾起一抹凄厉而绝望的弧度,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那他可还记得,他亲手断送了自己的姻缘?”
忘却。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如果记得如此痛苦,那为何不忘却?
既然他掌管“铭记”,那她便要寻求“遗忘”!
一个决绝的、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迅速茁壮成长。
她想起了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过的志怪传说。关于幽冥地府,关于忘川河,关于奈何桥,关于那个端着一碗汤,能让魂魄忘却前尘往事的……孟婆。
是了,就是那里。
那里是生命的终点,也是一切痛苦的终结。
她要去找孟婆,她要喝下那碗汤,将关于尘逸的一切,关于这场刻骨铭心的背叛,关于这撕心裂肺的痛苦,统统忘掉!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她不再哭泣,不再悲伤,眼中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她开始偷偷准备。将那些尘逸送她的、代表过往甜蜜的信物,一一找出,堆在墙角。那支他赞过好看的木簪,那方他送她的绣着兰花的帕子,还有……那半截粗糙的红绳。她盯着那红绳看了许久,眼神复杂难明,最终,还是将它与其他东西放在了一起。然后,她划亮了火折。
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承载着过往的物件。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庞,没有流泪,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看着那些东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仿佛也将她心中最后一点温存烧成了死灰。
父母察觉了她的异常,她的平静比之前的崩溃更让人心惊。
“萝儿,你别做傻事啊!”母亲抱着她,泪如雨下。
“娘,”芷萝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不会做傻事。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找一个答案。”
在一个父母因连日疲惫而沉沉睡去的深夜,芷萝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近乎哀悼的深青色衣裙,用一块布巾包住头发,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家,离开了这个生她养她、却如今只余痛苦的陈家村。
她没有方向,只知道一直往西走。传说中,幽冥的入口,在极西之地,生死交界之处。
她不知走了多久,翻过荒芜的山岭,穿过阴森的密林,踏过泥泞的沼泽。脚磨破了,就用布条缠上;饿了,就采摘野果充饥;渴了,就饮用山涧溪水。风雨无情地打在她身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与疲惫。身体的痛苦,如何比得上心死的绝望?
她心中的念头只有一个:找到忘川,找到孟婆,喝下那碗汤。
沿途,她遇到过凶猛的野兽,靠着机警和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躲过;也遇到过心怀不轨的流民,被她那空洞而决绝的眼神所慑,竟不敢靠近。她就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朝着那传说中的幽冥之地,固执地前行。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得越来越诡异。天色常年灰蒙蒙的,不见日月星辰。植被变得稀疏而扭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黑色。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硫磺和腐朽气息的混合味道。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飘忽的白色影子(游魂)在远处掠过,发出若有若无的哭泣声。
她知道自己接近了。
终于,在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她来到了一条奇异河流的岸边。
这条河,河水是浑浊的黄色,如同搅拌了泥沙,却又隐隐泛着诡异的暗红。河面平静无波,死气沉沉,仿佛凝固的油脂。河中不见任何生物,甚至连水草都没有。河面上笼罩着浓浓的、冰寒刺骨的灰色雾气,那雾气仿佛有生命般,缠绕着,低语着,诉说着无尽的哀怨与遗忘。
河岸两旁,开着一种极其诡异的花朵。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血红色,而花朵本身,却不见一片绿叶。绚烂,妖异,而又无比孤独。
“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芷萝喃喃自语,这景象与传说中一般无二。这花,像极了她和尘逸,注定分离。
一座古老的、斑驳的石桥,横跨在这条令人望而生畏的河流之上。桥身布满青苔和岁月的痕迹,桥头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用古老的篆文刻着两个字——奈何。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奈何桥。
而桥的那头,隐约可见一个简陋的棚子,棚子前,似乎排着长长短短的、目光呆滞、身形虚幻的队伍(等待投胎的魂魄)。
芷萝的心脏,因为激动和一种解脱般的期待,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步走向那座桥。
越是靠近,那灰色的雾气越是冰寒,仿佛能冻结灵魂。桥上桥下,弥漫着一种万念俱灰、一切成空的气息。排队的魂魄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过往的一切悲喜,都已与他们无关。
她绕过那些浑浑噩噩的魂魄,径直走向桥头的那个棚子。
棚子十分简陋,只有一口巨大的、不断冒着热气的大锅架在灶上,锅里的汤汁浓稠,翻滚着,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世间百草却又最终归于空无的气味。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看不出年纪的老妪,正默默地用一柄长长的木勺,在锅中缓缓搅动。
这就是孟婆?
芷萝看着那老妪,心中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她走到锅前,声音因长久的跋涉和心死而沙哑不堪:
“请……给我一碗汤。”
那搅动汤勺的老妪(上任孟婆)缓缓抬起头,一双看尽沧桑、古井无波的眼睛望向芷萝,似乎有些意外。她能看出,眼前这个女子,并非死魂,而是生魂,并且,带着一股极其强烈、甚至撼动了此地规则的执念与怨气。
“生魂不入地府,此乃铁律。”老孟婆的声音干涩如同摩擦的砂石,“你阳寿未尽,来此作甚?速速回去。”
“回去?”芷萝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酸,“我已无家可归,无路可去。婆婆,我只要一碗汤,忘却前尘,求您成全!”她说着,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眼神倔强而绝望。
老孟婆停下了搅动汤勺的动作,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芷萝。她看到了她身上那未散尽的嫁衣怨气(虽已换下,气息犹存),看到了她眼中那焚心蚀骨的痛苦与恨意,更看到了她那不惜一切寻求遗忘的决绝。
“痴儿……”老孟婆叹了口气,地府之中,如此强烈的执念生魂,她也是少见,“你可知道,饮下此汤,便与前尘一刀两断,爱恨情仇,尽归虚无。你再也不是你。”
“我宁愿不再是我!”芷萝抬起头,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涌出,却不再是悲伤,而是解脱的渴望,“记得太苦了……婆婆,求您,让我忘了这一切!忘了那个人!”
老孟婆沉默了片刻。地府规则,生魂的确不得擅入,更不得饮用孟婆汤。但此女执念之深,怨气之重,若强行驱逐,恐生变故,甚至可能化为厉鬼,扰乱阴阳秩序。而且,她身上似乎还缠绕着一丝极淡、却位格极高的……神缘?是因那负心人而成神带来的牵连吗?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的、宏大的意志似乎扫过此地。是坐镇幽冥的某位判官,或者……是更高的存在(阎君)?那意志在芷萝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特殊的状况。
老孟婆似有所感,再次看向芷萝,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你……真想忘却?即便那记忆中有甜,亦不惜全部舍弃?”
“甜?”芷萝凄厉道,“所有的甜,都成了今日毒的引子!若无当初之甜,何来今日之苦?我宁愿从未尝过!”她的恨意,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老孟婆又沉默了。许久,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又或许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她看着那锅沸腾的汤,又看看跪在地上、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芷萝。
“既然你如此决绝……也罢。”老孟婆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宿命感,“老身执掌此锅,送众生往生,已不知多少岁月。今日,或许是该歇歇了。”
她将那柄长长的木勺,递向芷萝,动作缓慢而郑重。
“此汤,乃是以忘川水为基,融入世间悔恨、遗憾、放下、解脱之念熬制。你心中既有如此强烈的‘忘’念,或许……你比老身,更适合执掌此勺。”
芷萝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看似普通、却蕴含着轮回法则之力的木勺。
“从今日起,”老孟婆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声音也逐渐飘远,“你,便是新的孟婆。在此奈何桥头,熬制你的孟婆汤,送魂魄往生,助他们……忘却前尘。”
话音落下,老孟婆的身影如同青烟般消散,彻底融入了地府的雾气之中。那柄木勺,自动飞入了芷萝的手中。
芷萝握着那柄还带着余温的木勺,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冰冷而空寂的力量。她看向那锅浓稠的汤汁,又看向奈何桥下那浑浊死寂的忘川水,最后,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望向了那高不可及的天庭。
尘逸……不,月老。
你在天上,掌管姻缘,让人铭记情爱。
我就在这地府,执掌遗忘,让人忘却前尘。
从此,你我,道不同,路相反。
这,便是你对我的背叛,所换来的……结局。
她不再流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一种历经极致痛苦后的麻木与冰冷。她学着前任孟婆的样子,拿起木勺,开始缓缓搅动锅中的汤汁。那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锅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而美丽的容颜。
一个新的孟婆,在绝望与怨恨中,于此地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