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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妆断 ...

  •   辰时三刻,晨曦彻底驱散了陈家村最后一缕薄雾,将暖金色的光辉洒遍这个位于山坳中的宁静村落。今日,这小小的村庄仿佛从沉睡中惊醒,被一股前所未有的热烈气氛所包裹。

      唢呐高亢嘹亮的声音,如同冲锋的号角,引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沿着村中那条被踩得光滑的青石板路蜿蜒前行。锣鼓铙钹敲打出欢快而富有节奏的韵律,与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声交织在一起,震得路旁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惊飞。孩童们穿着难得一见的新衣,像一群快活的鱼儿,在人群缝隙中钻来钻去,追逐着洒落的喜糖和铜钱,发出银铃般的嬉笑声。大人们则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涌到自家门口或院墙边,脸上洋溢着淳朴而真诚的笑容,对着队伍指指点点,议论着这场陈家村近年来最排场的婚礼。

      “瞧瞧,陈老爹家这排场,真是给咱村长脸了!”
      “那可不,尘逸那孩子有出息,在城里做账房先生,见识广,娶的又是芷萝那么俊俏懂事的姑娘,能不风光吗?”
      “听说那嫁衣是特意去州府请绣娘做的,上面的金线鸾凤,啧啧,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哩!”
      ……

      队伍的核心,是那顶八人抬的朱漆描金喜轿。轿身四周悬挂着大红的流苏,随着轿夫们稳健而富有弹性的步伐轻轻摇曳。轿帘紧闭,上面绣着精致的“百子千孙”图样,里面坐着的新娘,是今日所有目光和祝福的焦点。

      陈家大院,更是成了红色的海洋。
      崭新的红绸从高高的门楣上垂落,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院中拉出纵横交错的网络,连接着每一处屋檐、廊柱和树梢。院子里临时搭起的灶台正冒着腾腾热气,村里最好的厨子带着几个帮手忙得脚不沾地,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和甜酒的芬芳。正堂之上,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已经点燃,火苗跳跃,将正中那张巨大的、剪裁得无比繁复精巧的“囍”字映照得熠熠生辉,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喜庆与希望。

      后院,新娘的闺房内,却相对安静许多。
      芷萝端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母亲和村里福气最好的全福人(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妇人)为自己做最后的梳妆。铜镜被擦拭得锃亮,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容颜。

      乌黑如瀑的青丝被精心绾成繁复的凌云髻,发间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簪,凤口垂下的三缕细长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流光溢彩。两侧对称插着几支小巧精致的红宝石金簪,与耳垂上那对同样质地的耳珰相互呼应。额间贴着一枚菱花形的金箔花钿,正中一点嫣红,恰似雪地里落下的红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是欺霜赛雪。

      她的嫁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大红的云锦,质地厚重温润,在烛光下泛着柔和而高贵的光泽。衣身用真正的金线,以失传已久的“盘金绣”技法,绣出了一对振翅欲飞、顾盼生姿的凤凰,围绕着一株并蒂莲,寓意“鸾凤和鸣,永结同心”。袖口和裙摆处,则是用五彩丝线绣出的“鸳鸯戏水”图样,那鸳鸯羽毛根根分明,眼神灵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从衣料上游弋出来。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绣满缠枝莲纹的锦带,更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这身嫁衣,是尘逸提前大半年就开始张罗,画了图样,托了关系,花了足足他两年薪俸,才从州府最有名的“锦绣坊”请老师傅做成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承载着他的深情与期盼。

      “我们芷萝,今日真是美若天仙下凡了。”母亲站在身后,双手轻柔地搭在女儿的肩上,透过镜子端详着女儿盛装的容颜,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眼圈微微泛红。她仔细地替芷萝整理着本就一丝不苟的衣领,将那枚象征着“平安”的赤金长命锁,轻轻塞进她的领口,冰凉的触感让芷萝微微一颤。

      “娘……”芷萝轻声唤道,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微哑。她抬起眼,望向镜中母亲含泪的双眼,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有即将离开父母的不舍,有对未知新生活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与甜蜜。她伸出手,指尖不由自主地拂过嫁衣袖口那对依偎的鸳鸯,冰凉的绸缎下,仿佛能触摸到尘逸温暖而坚定的目光。

      她的指尖,悄悄探入袖袋深处,触碰到那半截粗糙的红绳。那是昨夜,星光熹微之时,尘逸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不顾规矩,偷偷翻过她家后院矮墙,塞到她手里的。

      彼时,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许是跑得急了,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他握着她的手,掌心滚烫,眼眸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比天边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
      “芷萝,”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低哑,“这个……给你。是我小时候在村后落霞山上捡的,不知是什么材质,搓成了绳,看着颜色正,像戏文里说的姻缘线,就一直留着。不值什么钱,你……你别嫌弃。”
      他将那半截红绳郑重地放在她手心,那绳子确实粗糙,甚至有些毛边,颜色却鲜红如血。
      “明日之后,我们便是夫妻了。”他收紧手掌,将她的手连同那红绳一起包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微痛,语气却庄重如同起誓,“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生生世世,白首不离。
      这八个字,如同最醇厚的美酒,在她心间缓缓流淌,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熨帖着她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她从昨夜回味至今,那份甜意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烈,几乎要让她的心尖都为之颤抖。

      “新娘子,可不敢再笑了,再笑,这胭脂都要被梨涡给吃没了!”全福人一边打趣着,一边拿起黛笔,小心翼翼地为她描画最后几笔眉梢。屋内的女眷们都善意地笑了起来,气氛温馨而融洽。

      就在这时,外院的喧闹声如同潮水般陡然拔高,夹杂着更加响亮的鞭炮声和众人善意的哄笑。
      “来了来了!新郎官儿过五关斩六将,到门口了!”负责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像只欢快的燕子,提着裙角飞奔进来,脸颊因兴奋而通红,“姑爷今日可真精神!那身喜服穿在身上,跟画里走出来的状元郎似的!”

      芷萝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袖中的红绳,仿佛要从这粗糙的物件上汲取力量和勇气。来了,他来了。那个从青梅竹马到两情相悦,即将与她共度一生的人,来了。

      尘逸今日确实风采夺目。
      一身与她嫁衣同质的大红喜服,将他挺拔如松的身形完美勾勒出来。通常束发的方巾换成了新郎官专用的鎏金发冠,更显得面如冠玉,眉目疏朗。他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不断向四面八方涌来的道贺声拱手回礼,脸上是掩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春风笑意,那笑容比今日的阳光还要耀眼几分。

      然而,就在他迈过陈家高高门槛,目光触及满堂刺目鲜红的刹那,一股毫无来由的、细微如丝的不安,像冰冷的蛇,猝不及防地窜上他的脊背,让他唇边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是太紧张了吗?他暗自忖度,试图将这莫名的悸动归咎于大喜之日的激动心情。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急切地望向那扇紧闭的闺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吉时将至,司仪是村里最有学问的老秀才,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褐色长衫。他清了清嗓子,运足中气,那高亢而带着独特韵律的声音立刻压过了满院的嘈杂:
      “吉时已到——新人移步,拜堂成亲——!”

      宾客们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自动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通往正堂的通道。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聚焦于那对即将成为夫妇的年轻人身上。

      尘逸从全福人手中,接过那根联结着他和芷萝的、中间系着硕大同心结的红绸。当他握住红绸一端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属于芷萝的、微微颤抖的指尖。隔着那顶绣着龙凤呈祥的华丽红盖头,他仿佛能看到她此刻低垂的眼睑,羞红的脸颊,以及和他一样,澎湃如潮的心绪。

      (中)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庄重而悠长。

      尘逸与芷萝一同转身,面向堂外那片广阔而澄澈的青天,缓缓躬身,深深拜下。
      尘逸依礼而拜,心中默祷,无比虔诚:“愿皇天后土,鉴我此心,此生定当珍爱芷萝,护她周全,与她相濡以沫,永不负今日之盟誓。”
      红绸那端的芷萝,亦在心中许愿,愿天地神明保佑,佑她与尘逸哥,从此夫妻和睦,岁月静好,白头偕老。

      “二拜高堂——!”
      二人转向端坐于上首的父母。陈老爹和陈老娘今日亦是容光焕发,穿着簇新的衣裳,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眼中满是欣慰与不舍的泪光。尘逸看到父母眼角的湿润,心中暖意与责任感同时升腾。他悄悄侧过头,想透过那晃动的盖头流苏,捕捉一丝芷萝的轮廓,却只看到一片朦胧而动人的红色剪影。

      就在司仪气沉丹田,胸腔鼓起,即将喊出那决定性的第三声之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悍然降临!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源自九幽之地,又像是苍穹本身不堪重负发出的碎裂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这声音并非雷鸣,它更加低沉,更加厚重,带着一种规则崩坏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意味!

      满院的喧哗、笑语、议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咽喉,戛然而止!
      天空,方才还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汇聚起浓重如墨的漩涡状云层!那云层中心,不是乌云应有的灰黑,而是某种诡异的、暗金色的光芒在剧烈闪烁、翻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庞大威压!天色骤然暗淡下来,仿佛黄昏提前降临,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山雨欲来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

      尘逸脸色骤变!不是因为这天象的诡异,而是他体内那股自小便异于常人、让他力气、感知都远超寻常、却始终不明所以的灵蕴之力,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躁动起来!那力量不受控制地在他经脉中奔腾冲撞,与天际那暗金漩涡产生着强烈的、撕裂般的共鸣!一阵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的痛楚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是……是这力量招来的吗?他脑中一片混乱。

      芷萝盖头下的身影猛地一僵,攥着红绸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彻底失去血色。那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不安,在这一刻,成了冰冷而残酷的现实!发生了什么?!

      “夫……”司仪强忍着巨大的恐惧,职业本能让他试图将这关乎一对新人一生的仪式进行下去,然而,那最后一个字却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瞬间!
      一道璀璨到极致、纯粹到极致,仿佛凝聚了太阳所有光辉的金色光柱,悍然撕裂了那暗沉的漩涡云层,如同天神掷下的裁决之矛,无视一切物理规则,精准无比地、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毁灭一切气势,直直坠落在院落的正中心!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种沉闷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挤压的嗡鸣。光柱落地的瞬间,强大的、无形的气浪如同水波般轰然扩散开来!临近的几张摆满酒菜的八仙桌被轻易掀翻,杯盘碗盏噼里啪啦碎了一地,酒菜汁液四溅!离得近的宾客更是被这股气浪推得东倒西歪,惊呼声、哭喊声瞬间取代了死寂!

      金光缓缓散去,并未消散,而是凝聚成一道朦胧的光晕。光晕之中,一位老者的身影逐渐清晰。
      他身着非丝非麻、闪烁着星辰光点的玄色羽衣,头戴一顶造型古拙、镶嵌着日月星辰纹样的玉冠,面容清癯,长须垂胸,周身笼罩着一层氤氲的、令人不敢直视的仙灵之气。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与身份不符的惶急与凝重。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形的威压便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满院凡人,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长者,都肝胆俱颤,不由自主地噗通跪倒一片,连头都不敢抬起。

      老者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穿透一切阻碍,牢牢锁定了一身喜红、脸色惨白、在这威压中勉力支撑的尘逸。

      “尘逸!”老者的声音响起,并不如何响亮,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深处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急切,“因果循环,天命攸关!休得迟疑!”

      尘逸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剧震,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您……您是……?”

      “吾乃司命星君!”老者直接亮明身份,语气急促如催命符咒,“无暇与你细说凡尘!上任月老突遭无量劫数,已神陨道消!维系三界众生姻缘气运的红线体系失去主宰,正在急速崩溃!此刻,无数姻缘轨迹已然偏移、断裂、纠缠错乱!你身负月老仙缘,乃天道钦定之继任者,承载维系姻缘秩序之天命!唯有你即刻随我回归神位,以自身仙基为引,稳住红线乾坤,重定姻缘秩序,方可避免人间情爱大乱,孽缘横生,怨偶遍地,苍生悲苦,秩序崩塌!迟则生变,万劫不复!此间一刻,凡间已不知多少良缘错配,多少痴男女命运改易!你担待得起吗?!”

      一番话语,如同亿万道九天惊雷,接连不断地炸响在死寂的院落,也狠狠地砸在尘逸和所有能听懂这话语含义的人(如老秀才等)的认知之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月老?仙缘?红线崩溃?苍生悲苦?秩序崩塌?
      这些原本只存在于神话传说、志怪小说中的词汇,此刻却由一位疑似真仙的存在亲口说出,带着血淋淋的、关乎无数人命运的紧迫感!

      尘逸如坠冰窟,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芷萝的身体在他目光触及的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顶华丽的红盖头晃动着,珠翠撞击发出急促而凌乱的脆响,仿佛下一刻就会连同她所有的希望一起,彻底坠落。

      “不……不可能……”尘逸嘴唇哆嗦,脸色惨白得如同他身上喜服的内衬,声音破碎不堪,带着绝望的哀求,“星君……仙长!您……您定是弄错了!今日是我尘逸大婚之日!是我与芷萝……我与她……”他猛地看向芷萝,想从她那里,从他此生最大的牵绊那里,汲取一丝对抗这荒谬命运的力量和勇气,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只死死攥着红绸、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扭曲、泛着死白色的手。那手,曾经被他温暖地握在掌心,许下白首之约,此刻却冰冷而绝望。

      “尘逸!”司命星君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不容置喙的决绝,“天命如此,岂容儿戏!你看!”他似乎知道空口无凭,手中拂尘朝着空中一挥!

      一片巨大的、朦胧的光幕凭空闪现。光幕之中,景象光怪陆离,变幻不定!只见无数道细如发丝、却猩红刺目的丝线(红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寸寸断裂,化作飞灰!更多的红线则疯狂地扭曲、纠缠在一起,打成了无数死结,引得整片光幕都随之剧烈震荡,边缘处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空间破裂般的黑色裂痕!一幅幅模糊却凄惨的画面在光幕中飞速闪过:原本恩爱夫妻反目成仇,苦苦等待的恋人错失交臂,孽缘强行缔结带来的悲剧……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其中蕴含的悲苦、怨愤与绝望,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这便是三界姻缘现状之万一!”司命星君声音沉痛,“再拖延片刻,便是席卷人间的浩劫!届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这滔天因果,你区区一凡人之魂,担待得起吗?即便你不在乎苍生,你且看看!这满院的喜庆,这你视若性命的姻缘,在如此浩劫之下,又如何能安存?!你此刻的迟疑,是在亲手摧毁你所珍视的一切!”

      尘逸彻底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牢牢缚住。
      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温暖真实的幸福,是眼前凤冠霞帔、等他携手一生、许下生生世世誓言的挚爱,是他尘逸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全部情感与羁绊。
      另一边,是虚无缥缈却又重如泰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天命”,是司命星君口中那关乎无数陌生人悲欢离合的“苍生大义”,是那光幕中触目惊心、象征着秩序崩塌的红线崩乱之象!

      抉择的痛苦,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脏上来回切割、翻转,带来前所未有的、几乎要让他灵魂撕裂的剧痛!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所谓的“仙缘”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疯狂姿态呼应着天际的召唤,那股飞升之力越来越强,几乎要将他从这片土地上强行剥离!司命星君周身的金光再次暴涨,显然,天界那边的情况,已到了刻不容缓、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

      “芷萝……”他猛地转向她,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挣扎和卑微的哀求。他试图去握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想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一个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承诺。“我……”他想说“等我”,想说他一定会回来,可那话语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可笑而苍白。

      可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冰冷僵直的指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一丝温度,司命星君已不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老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似是叹息,又似是决绝,手中那柄看似普通的拂尘再次挥出!

      一道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粗壮、带着无数玄奥符文流转的金色光索,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瞬间缠绕住尘逸的全身!那光索不仅束缚了他的身体,更仿佛直接禁锢了他的神魂!

      “天命难违,因果既定!走!”
      在无可抗拒、远超凡人理解的飞升之力强行拉扯下,尘逸只觉得身体一轻,双脚已然离地!那根联结着他与芷萝、象征着他们婚姻与命运的红绸,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轻飘飘地、却又带着千钧重量般,滑脱、坠落,如同断翅的凤凰,委顿于冰冷而满是尘埃的地面。

      “不——!!!!!!”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撕心裂肺的绝望与不甘,化作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吼,从尘逸的喉咙中迸发出来!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拼命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望向那个穿着嫁衣的身影!

      他看到,在他被金光彻底吞噬的前一刹那,芷萝猛地抬手,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道,一把扯下了那顶精美绝伦、承载着无数祝福与期盼的红盖头!

      “哐当!”凤冠上的珠翠因这剧烈的动作而猛烈撞击,发出清脆又刺耳得令人心碎的声响。几缕珠串甚至被扯断,珍珠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混入泥土和碎片之中。

      那张他朝思暮想、刻骨铭心的脸,彻底暴露在骤然暗淡的天光下。上面再无半分新娘应有的羞红与喜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曾经清澈如山涧溪流、盛满了星光与对他无尽信赖的美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却涣散无光,里面写满了惊骇到极致的茫然,一种世界观被彻底粉碎的无措,以及……一种被天地、被挚爱、被命运彻底抛弃和背叛后,瞬间万念俱灰、心如死灰的、死寂般的绝望!

      那曾经倒映着他身影、闪烁着幸福光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破碎的虚空。仿佛他这一去,便硬生生抽走了她所有的生机、所有的色彩、所有对未来的期盼!

      “等我……”
      他用尽最后的神魂之力,挤出这微不可闻、轻若蚊蚋的两个字。然而,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被那霸道绝伦的金色光潮彻底吞没、湮灭。

      刺目的光芒猛地收缩,随即如同潮水般褪去。
      院落中央,只剩下司命星君与尘逸消失的残影,以及几缕缓缓飘落、闪烁着最后微光的金色光尘,证明着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切,并非众人的集体幻觉。

      (下)

      死寂。
      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绝望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陈家大院。
      喜庆的唢呐早已喑哑,欢快的锣鼓偃旗息鼓。只有风吹过那些依然鲜红、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红绸,发出猎猎的、孤单而悲凉的声响。破碎的杯盘,倾覆的桌椅,溅落的酒菜,以及跪倒一地、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宾客,构成了一幅无比荒诞而凄惨的画面。

      芷萝依旧维持着扯落盖头的姿势,怔怔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尘逸消失的那片虚空,仿佛灵魂已经随之而去,只留下一具精美却空洞的躯壳。凤冠歪斜,几缕乌黑的青丝散乱地垂落在她苍白的脸颊旁,更添几分凄艳。那身价值不菲、巧夺天工的大红嫁衣,此刻穿在她身上,红得那般刺眼,那般灼目,那般……令人心碎。它不再象征幸福,而是成了这场突如其来、残酷命运的最直接见证。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
      那个被寄予了“平安”美好祝愿的苹果,从她彻底松开、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滚落,在满是尘土和碎片的地上沾满了污渍,无助地滚到角落。

      紧接着,那半截粗糙的、承载着少年情谊和海誓山盟的红色绳结,也悄然从她松开的袖袋中滑出,无声地跌落在冰冷泥地上。它就躺在那截从中断裂、失去了所有光泽的同心结红绸旁边,像两条相依却已死去的红色蚯蚓,诉说着一段刚刚开始,便已仓促落幕的爱情。

      红妆犹在,璀璨夺目。
      良人已远,踪迹渺然。
      满堂象征着喜庆与希望的赤红,此刻却像泼天的鲜血,残酷地映照着她瞬间灰败、失去所有色彩的世界,和她此生此世,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洞房花烛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芷萝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绝望、怨恨与不甘,尖锐得仿佛能刺破所有人的耳膜,直冲那刚刚恢复澄澈、却显得无比冷漠的天空!

      她猛地弯腰,一口鲜红的血液从口中喷涌而出,如同点点红梅,凄厉地溅落在她大红的嫁衣前襟上,瞬间氤氲开一片更深、更暗的红色。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像一株被狂风骤雨摧折的芦苇,软软地向前倒去。

      “芷萝!我的儿啊!”
      “快!快扶住她!”
      ……

      母亲的哭喊声,父亲的惊呼声,周围人的手忙脚乱……所有的一切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不真切地传入芷萝的耳中。

      她的世界,在她扯下盖头,看到尘逸在金光中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已经彻底崩塌、粉碎,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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