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在狗尾草土坡的秘密》纪平川

2、下雨

　　纪瑛的世界一直在下雨，雨水和雾气将他的身躯包裹，不时带着狂风和暴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或许也是一阵风，不是自由的期许和载体，而是无根、无法着陆的飘摇，经年不息的雨声和风声，渗透到他的各个毛孔、直入骨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得很早呢？
　　在通往常青的长途汽车颠簸的节奏里，纪瑛开始熨起自己的记忆来，他的记忆是一条蜿蜒的深深褶皱，每一个展开的褶皱里，都传来父母的吵闹声、砸东西的声音、讨债人大声的叫骂声，以及，那沉重的期许声，纪瑛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将那些记忆悉数折好，再次扔进记忆的螺旋里，不再想去叨扰。
　　或许是一次次饭的失约，泪水搅拌着痛苦情绪下咽的饱餐，他的身体确确实实不好，他忍过一次次从胃里传来的阵痛，不作任何反应。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反应交互袭击着他，可他已经不想再去做什么，他没有力气了，他很早就做好了接受死亡的准备。
　　常青的绿色流进纪瑛的眼里，光影在他的眼里交错变换着。
　　很早之前，纪瑛开始构建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只有音乐和景物的世界。
　　音乐，精妙而深邃的世界，却从不索要通行证，它穿过所有人也允许所有人穿过它，与它跳动的韵律相拥；景物，亘古不变的存在，它们自在从容地生长、荣枯，不会受到外界的丝毫影响。它们在纪瑛小小的世界填满、流动，纪瑛常常和它们呆在一起，偶尔到另一个世界，向别人简单说明自己的暂时存在。
　　他不善于与另一个世界相处，所以他惯于缄默。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搬家了，听母亲说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她说这次干脆回到自己老家去，她就要待在这里不走了，纪瑛记得母亲进入自己房间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写着，他记不清到底写了什么了，只记得铅笔芯断了好多次，如同打鼓般的心跳声从左胸腔传来好像要将他吞噬，他心里不断祈祷着，希望心跳声小声些，在安静的房间里实在太吵了。良久，他用轻微抖动着的手从笔袋里拿出新的铅笔芯，正当他全神贯注于将细长虚弱的铅笔芯安进自动铅笔时，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从身后传来，夹杂着笔芯断裂的声音，心像是被剜了一角，他的身体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后来就是乘坐上开往母亲口中“老家”的长途列车，从怀絮离开，这个几乎全年多雨的城市，在他们离开时难得放晴，可纪瑛的心里明明是在下雨的，他在日记里写下——阴，是整个怀絮的晴，是纪瑛一个人的雨，永远不停的雨。
　　一路上，纪铭德和姜慧保持着陌生人般的沉默，他们总是在外界保持着所谓的体面，可纪瑛还是会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明显的厌恶，他想，或许自己本就不是爱的结晶，而是恨的果实，所以才会由内到外苦涩无比。
　　当城市高楼的高度慢慢降低，直至高楼消逝，眼睛被绿意包裹，纪瑛想着，或许就要到了。
　　到达常青的第一天，即便周身洒满浓稠的夜，纪瑛还是在心里暗自决定，自己死后，一定要埋葬在这个地方。
　　纪瑛的外公和外婆其实很早就都去世了，纪瑛也是在抵达之后才从母亲口中知道这个消息。
　　“要不是我爸妈留下这座房子，我们就都去睡大街吧！”这是姜慧下车后转身对纪铭德所说的第一句话。
　　纪瑛察觉到一场言语决战又将开展，他赶忙拿好自己的物品，同时争着从骂骂咧咧的纪铭德手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箱子，本就背着不轻的书包，手中提着自己心爱的小提琴，再加上一个箱子，纪瑛明显有点招架不住，可纪铭德和姜慧早就争吵着向前走去，没有一次回头。
　　纪瑛只得加快自己的速度，他不认识路，如果不赶紧跟上，可能不仅要迷路，还要接受又一场暴风雨，可眼看着父母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完全隐没在成片成片的绿色之中，纪瑛的脚步不知不觉停下了。
　　算了，算了，一个声音从心底传来。
　　“pong”，是什么东西坠落的声音，是手中的箱子，还是什么呢。
　　箱子里放着珍贵物品吗？会摔碎吗？父亲又要责骂了吧。
　　算了吧纪瑛，你根本活不好的，放弃吧。
　　记忆中的褶皱不断展开，记忆螺旋高速运转起来，纪瑛的视线模糊了。
　　他蹲下，轻轻抚摸着心爱的小提琴，用琴弦吧，窒息应该很快，不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吗？
　　纪瑛抓起一根琴弦，正准备用力。
　　“你是谁？”手电的光晚于声音传过来。
　　纪瑛用本打算杀死自己的手挡住眼睛。
　　手电的光稍稍向下移动了一些，纪瑛从手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身影，再向上看一些，是眼镜因反光而微微发光的景象。
　　“你一个人拿这么多东西啊？真厉害”那女孩说着走了过来，将掉在地上的箱子拿到手上，“还挺重的呢！”说完，女孩对他笑笑，纪瑛突然很想哭，不知为何，但是他还是拼命压抑住泪水，胸口立马传来熟悉的酸胀感。
　　“你应该不是一个人过来的吧，先和我回家吧，然后告诉我爸爸你家在哪里，他肯定知道”纪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或许是猜测纪瑛是不是在怀疑，女孩补了一句“我是好人，不会骗你，我叫沈淮之，我家就在那边”女孩说完指了指前方，纪瑛看过去，似乎也是父母去的方向，于是点了点头，站起来。
　　这个叫沈淮之的女孩，对着纪瑛笑了笑，示意他走到前面去，她就走在纪瑛身后，用手电筒的微弱的光，照亮了纪瑛前方的路，纪瑛向前走去，顺着女孩指示的方向前进着。
　　不知为何，这一路，纪瑛走得特别安稳，他走得有些慢，那是他的习惯，快步走的节奏会让他感到不安。
　　女孩就这样沉默地在纪瑛身后走着，没有催促，保持和适应着纪瑛的节奏。
　　纪瑛觉得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后来他也想不透，原本那么短的一条路，为何在那晚就是在记忆里留下很漫长的印象。
　　那是纪瑛第一次觉得，他能和“另一个世界”如此平和地以自己的节奏行进，他贪婪地希望它再长一些，直到从房屋中放射出的灯光将他的想法击碎，灯光下，是纪铭德和姜慧的脸，纪瑛下了一跳，以为自己在做噩梦，他的身躯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动弹。
　　“你怎么走这么慢，我还以为你走丢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姜慧大声对纪瑛说着，走了过来。
　　暴风雨再一次来临。
　　“阿姨，是东西太重了他一个人怎么拿得了？”女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微的喘息声。
　　姜慧的眼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是淮之啊，阿慧，妳还记得吗？”另一个女声从姜慧身后传来，姜慧似乎思考似的呆愣了几秒，随之点点头笑着对女孩说着“想起来了，淮之！妳还记得我吗？我离开常青的时候，妳才这么高。”姜慧说着用手比了一个及腰的高度，笑着从女孩手里接过箱子，没有看纪瑛一眼。
　　纪瑛只记得，所有的吵闹声，欢声笑语都掠过自己，向前方吹去，他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影子，以及旁边另一个影子，祈祷着，她会陪着自己，风有些大了，他生怕将这个影子吹碎了。
　　“一起走吧！”纪瑛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是影子吗？是来自哪一个世界，他太怕这只是在“那个世界”。
　　他手中的小提琴被女孩抽走，他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女孩。
　　“你不认识路吧？那就跟我走吧。”女孩说完向前走。
　　纪瑛赶紧跟了上去，他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双腿已经带着他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了。
　　后来，女孩放下小提琴后，对他笑笑，走了。
　　于是，他的世界再一次开始下雨。